走到韓龍的屍體前,天賜俯下身去。隻見韓龍麵如死灰,雙目兀自圓睜,似在怒視著茫茫蒼穹。天賜萬分傷痛,輕聲道:“韓大哥,你死不瞑目是不是?小弟已經為你報仇,你該合眼了。”替韓龍輕輕合上雙目,心想:“他兄弟二人論武功隻能算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坐井觀天,妄自尊大,自稱雙俠,說來十分好笑。但這韓龍今日所言所行,實不愧一個俠字。武功高低,已經微不足道了。”又想:“那雙刀趙威算得上世間第一等歹毒之人,我今日險些為他所害。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鬼蜮,人心不可測。切不可對敵人心存慈念。”
想起趙威之言,韓龍家中似乎尚有妻子兒女。韓龍一死,她們如何過活?天賜從趙威的懷中翻出那兩錠大金,又取出幾張銀票,一道塞入韓龍懷中。他認為過一會兒縣裏的差役來察驗死者遺物,自然會將這些財物如數歸還死者家屬。卻沒想到這些財物一旦落入貪婪成性的差役之手,無異於羊入虎口,怎麼可能再送給旁人。
辦妥了這些事,天賜站起身,注目地上的韓龍,心中無限感慨,長歎道:“韓大哥,咱們萍水相逢,你卻為小弟而死。恨小弟無能,不能為你收斂屍身,照顧家中妻小。大哥俠肝義膽,蒼天有眼,自會保佑大哥家小平安。”回頭看著茶棚中的老者,心中閃過一絲毒念,隨即又暗暗自責道:“李天賜,你這樣做與那禽獸不如的趙威又有什麼分別。拚著泄露行藏,也不能傷害一個無辜老者。”將鐵弓收入行囊,上馬離去。那老者兀自呆立在棚中,渾不知片刻之間兩次逃過殺身之禍。
天賜強忍胸口的疼痛,策馬疾馳,逃離是非之地。向南跑出數十裏,到達棲霞山腳下,已經是酉末戌初時分,天色漆黑。他循著燈火找到了一個破落的小山村。村中隻有五七間茅屋,土坯的牆壁,茅草紮製的門窗,低矮殘破,看了真令人心酸。
天賜在一間茅屋前停住腳步,朗聲道:“屋裏有人嗎?過路人求宿,請主人行個方便。”隻見這茅屋的草門用麻繩紮在門框上,所謂門框也隻是一根七扭八歪的樹枝。天賜不由得想起書中所言“甕牖繩樞”四個字,暗道:“往日我讀書至此,每每不解。若不是今日親眼得見,焉知世上有此等貧苦之人。”心中酸楚難言,幾乎為之落淚。
門開了,一為老者當門而立,顫抖的聲音道:“小夥子,進來吧。你要求宿應該去縣城,或者去馬良集,怎麼跑到咱這窮山村來了。”
天賜栓好馬匹,跨進屋門,說道:“多謝老伯。小可心急趕路,錯過了宿站,中途又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就闖到這裏來了。打擾老伯,心實不安。”
屋裏燃著一段鬆明。昏黃的火光之下,天賜看清這老者的麵貌,心中又是一酸。隻見他一頭蓬亂的頭發,兩腮幹癟,雙目無神,容色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不知打了多少的補丁,又不知有多少天沒有洗過,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雙手黝黑如墨,五指屈曲,有如雞爪。身子佝僂著,幹咳不止。再看屋中的陳設,一方桌一長凳,別無它物。北首是一個土炕,炕上是兩條破爛的棉絮。灶台生著火,鐵鍋裏熱氣騰騰,大約是老者正在做晚飯。
老者幹咳兩聲,問道:“小夥子,累了吧?老漢正忙著呢,沒空招呼你。自己上炕歇著,不用客氣。”天賜道聲謝,坐在炕沿上,將包裹往上一扔,問道:“老丈貴姓?”老者一邊向灶中添柴,一邊答道:“我姓李,山野人沒什麼名字,村裏人都叫我李老六。”
天賜喜道:“李老伯,小可也姓李。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您老不見外就稱小可一聲侄兒好了。”李老六嘿嘿笑道:“老漢我可不敢高攀。咱們雖然同是姓李,可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我隻是山裏的一個窮老漢,沒這個福分。”天賜一驚,說道:“李老伯,小可也是農家子弟。”李老六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道:“老漢我雖然老眼昏花,可也不是瞎子。你那匹馬,那馬上的鞍具,哪個農家子弟買得起?再看你的臉,白白嫩嫩象個大姑娘。這雙手更不是幹粗活的樣子。哼!吃飽了沒事幹,跑到城外來鬼混,消遣老漢我。”
天賜大為慚愧。他自以為喬裝改扮之後便能躲過追蹤,不想改得不倫不類,連一個鄉野老者也騙不過。他長歎一聲,說道:“並非小可有心欺騙老伯。實不相瞞,小可確實是出身富貴之門。可如今家破人亡,孤身流落在外。往日的榮華富貴已是過眼雲煙,提起令人傷感。”
李老六有幾分恍然,上下打量天賜,很是同情,說道:“小夥子,別傷心。這年頭家破人亡的還少嗎?拿老漢我來說,半截入土的人了,臨死不還不知有沒有人給我送葬呢。”
天賜歎道:“亂世難為人,是貧是富沒什麼兩樣。老伯,你家中還有什麼人嗎?”李老六苦苦一笑。說是笑,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說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本來還有一個兒子,家裏太窮,養不活他。今春出外謀生去了,這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也許是在外麵過得快活,不想再回來。也許是混得不如意,沒臉回來。也許已經餓死在路邊,在也回不來了。”
天賜道:“小可一路過來,見田裏的莊稼還算茁壯。這一帶人丁又稀少,怎麼會連一個人也養活不起?”
李老六話題一開滔滔不絕,憤憤道:“老漢我有十來畝地,如果趕上好年成,打下十幾石糧食,養家糊口不成問題。可是架不住捐呀稅呀,租呀賦呀,壓得你喘不過氣。如果僅僅是朝廷常例的捐稅也就算了。每年還要翻出許多新花樣。生兒養女要收錢,婚喪嫁娶要收錢,就連老漢吃飯穿衣也要收錢,叫什麼灶口稅製衣稅,聽也沒聽說過。老漢我就這十幾石糧食,能榨出多少油水?養了皇帝養官吏,養了官吏還要養兵勇,養了兵勇還要養鄉裏的差役豪霸,養人不算還要給朝廷養馬。老漢我連吃飯都吃不飽,拿什麼來養馬?”
李老六所說的養馬是指朝廷的馬政。朝廷養馬有官馬民馬之分。民馬就是將馬匹散於民間,或十戶或五戶負責養一匹,將來充做軍用。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捐稅徭役。馬政與鹽政一樣,是朝廷命脈,沿襲已久,天賜深知其弊。聽這李老六親口道出苦經,他心中感慨萬千。想要安慰李老六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