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筵日講是由翰林院主持的,身為翰林院庶吉士的孟文英也有幸列席,充任記注官,立於百官之後,手捧絹冊,準備記述皇帝闡發經義,宣示群臣之聖諭。他對那老翰林本就看不起,聽其立論陳腐,毫無新意,暗暗冷笑不已。他這是第一次麵聖,見到皇帝的相貌,不免暗自納罕,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皇帝會是他的好朋友李天賜。
天賜發現立於百官之中的孟文英,不覺一陣欣喜,精神大振。正愁沒有可以信托的心腹臣子,孟文英在恰當不過了,隻是如何提拔他尚須費些周章。好不容易等到老翰林講完,天賜胡亂發些議論之後,問道:“階下何人冷笑不止?”
孟文英在皇帝灼灼目光注視之下,卻不覺如何驚懼。出班跪倒,說道:“臣翰林院庶吉士孟文英叩見陛下。臣有失朝儀,請陛下製罪。”天賜道:“朕非欲製你之罪,隻問你為何冷笑,莫非朕有甚失言之處?”孟文英道:“臣焉敢笑陛下,臣笑的是講官之言不合時宜。”此言一出,那老翰林氣得吹胡子瞪眼,群臣也暗暗埋怨孟文英沒事找事。
天賜問道:“何謂不合時宜?”孟文英道:“講官所論者,至聖先賢之言也。陛下所慮者,社稷之安危治亂也。聖賢古訓固可為今日殷鑒,然不涉時政,空洞無物,終是迂腐之談,非治國安邦之大計。是謂不合時宜。”天賜又道:“何為治國安邦之大計?”孟文英受排擠壓製日久,幸得有此良機,再也顧不得是否得罪人,是否會忤逆皇帝,犯顏直諫道:“今朝政失和,內困於權奸,賢者杜門避位,百官離心離德,外困於匪患,疆土分崩離析,百姓陷於刀兵水火。長此以往,則社稷存亡,臣實憂之。治國安邦之大計者,去奸邪,用賢能,收民心,平匪患也。微臣愚見,冒昧直陳,祈陛下聖斷。”
天賜暗暗叫好:“好小孟,有膽氣,有見地,不枉咱們多年為友。”說道:“外困於匪患者,朕已知之矣。內困於權奸者,朕實不解。滿朝文武,何人為奸,卿不妨直言。”孟文英道:“朝中奸佞,非止一人。大者總攬朝綱,結黨營私,欺君罔上,弄權慢下,任人唯親,壅塞賢路,此朝政衰敗之源也。小者趨炎附勢,阿諛逢迎,貪戀私利,輕慢王事,窮民自肥,喪行敗德,此大奸孳生之本也。此輩不出,則國家永無寧日。”
群臣大驚,人人自危。這孟文英官職雖小,人微言輕,但在皇帝麵前咬上一口,隻怕永遠也洗脫不清。其中以許敬臣最為焦灼不安,暗暗祈禱皇帝千萬不要相信孟文英,最好聽後大怒,下旨一刀殺卻,除去後患。
天賜問道:“卿所言之大奸為何人,小奸又是何人?”孟文英道:“小奸不計其數,臣無法一一例舉。大奸卻隻有兩個,一為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許敬臣,一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劉進忠。”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天賜佯怒道:“許卿劉卿皆朕股肱之臣,無憑無據,誣陷良善,你可知罪?”孟文英道:“陛下,臣有真憑實據,絕非誣陷。”天賜道:“有何憑據,從實講來!”孟文英道:“先言許敬臣。擅權欺君,專製朝政,大小事宜,總攬與己手,爵賞隨心,刑戮由口,陛下不得與聞,群臣不得與聞,其罪一也。扶植私人,陰結黨羽,與禮部尚書周煥文,刑部尚書楊秉中,大理寺卿張元佑等人朋比為奸,其罪二也。嫉賢妒能,排斥異己,設辭構陷前兵部尚書王敦仁等無辜良臣,其罪三也。此等巨奸大惡,劣跡昭彰,中外側目,不除不足以平民怨正國法。望陛下依律懲處,則國家幸甚,天下幸甚。”
天賜暗暗埋怨孟文英胃口太大,牽連到這許多大臣,隻怕會引犯眾怒,難遂所願。果然,許敬臣等人一齊出班跪倒,同聲申辯。許敬臣道:“孟文英所言,純係子虛烏有。望陛下明察。臣身為內閣首輔,理當為陛下分憂,何言專製朝政。縱然偶有逾權之舉,也是出於忠君為國之心,絕無欺君亂政之行。”周煥文道:“臣等確為許大人摯交,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所為者公益,所謀者國事,昭昭此心,可鑒天日,何來奸宄之事?孟文英之言,純屬憑空猜測。如果說同殿為臣者皆須視如陌路,不能相聚議事,豈非荒謬之極。”刑部尚書楊秉中道:“前兵部尚書之案,經由三法司會審,並奏請陛下親裁,罪證確鑿無疑。孟文英居心叵測,惡語中傷,妄圖翻案,置陛下於何地!請陛下降旨製其大不敬之罪,以為佞言惑君者戒。”
群臣眾口一辭,指稱孟文英胡言亂言。天賜也不能偏袒一方,佯做沉吟道:“卿等各執一理,朕一時也難下定論。馮卿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遇此疑難之事,何故不發一言?”馮其昌明哲保身,本不想參與群臣之間的爭鬥,但皇帝問起,卻不能不答。說道:“陛下聖明,孰是孰非,孰忠孰奸,自能分辯。臣等恭聆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