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僅隻七歲的小小年華,朱紅的斜襟軋花襖褂,配著月白的絲鍛大袖衫,兩條細細的長辮子,頭上戴族裏姑娘年輕時的釵環,插一株白色的宣鳥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兒懂事以後,都會隨時提醒她們,羽毛代表愛情和婚姻,不可隨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篤篤的馬蹄一路踩過來,溫柔的南南河變做江南布莊染缸裏的水,手指一沾,盡是殷紅。寂筱酣夢,漸漸覺得麵前強光閃爍,睜開眼,看到記憶中最盛大的一場篝火。屍體,瑟縮或筆直,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血是紅的,黑夜裏肮髒的紅。
寂筱想要哭喊,卻覺得失去了聲音。突而有臉麵已經模糊的人踉蹌著衝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肉尚鮮活。寂筱隻覺雙眼發黑,天地換了位,被那人壓在身下,沉沉昏睡。
寂筱仔細收藏著那隻墨綠的羌笛,不怨楊柳,不思玉門關。她惦記的,不過是當初將她從死人堆裏撿起來的少年,麥黃的皮膚,眉眼濃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獷,多了些文雅秀氣。
寂筱知道,朔風嗜血的那個晚上,如果沒有阿母將小小的她壓在身體底下,避開韃靼蠻子尖銳的屠刀,她便讓生命隨著不堪的記憶一同焚燒。但她逃過,並遇到抱她上馬的小小少年,聽他說別怕,我帶你離開。
當然,七歲的寂筱聽不懂漢話,就像七歲的她其實也不叫寂筱。她隻能看著他散出溫暖的臉,看他翕合的嘴唇,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氳濕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衫。
後來,少年隨同行的商隊離開,把寂筱放在邊城的一戶農家。寂筱知道這意味著失去他,就像失去阿母,都是餘生寂寥的蒼茫前路。她拉著他的手,指甲嵌進肉裏去,他不喊疼,微微笑著撫摸她的頭。於是看到白色的宣鳥羽毛,他輕手拔下,小心地握在手心。
寂筱沒有反駁,流了淚,就由他帶走自己的愛情和婚姻,背影縮小成落日裏的一顆核桃,直至湮沒。
手裏拽著的,是他留下作為交換的羌笛。
十年以來她輾轉顛沛,一城,又一城。她想她能夠嗅到和他相關的氣息,她要在奇跡當中把他找到,找回她托付的羽毛。
於是學習漢話,念唐宋傳下的詩詞,讀傳奇,看雜劇,竟漸漸有了做詩填詞的本事。也穿漢族女子的衣裳,繡鞋,翠翹金雀玉搔頭。
及至秦淮。
寂筱沒有想過在煙塵靡靡的秦淮逗留太久,隻依稀感到,這裏,已經迫近她追尋的氣息。十年嗬,十年前的少年,到如今是否依然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依然留有淡淡的溫柔笑意。
寂筱每每想著,半是酸楚半甜蜜。
然。
她竟然真的就看見他,一個瞬間之間,還來不及準備,已然排山倒海。
寂筱尋他,足有十年。
那是秦淮河上最華麗的一艘畫舫,燙金的大篆,刻著“芙蓉”。寂筱聽見泠泠如流水的琴音,腳步停了停,從岸邊上望過去,就望見男子淺淺的笑容。端一杯醇香的酒,軟軟的眼神,落在旁邊撫琴女子的手指尖。
寂筱打了一個顫。髻上一支翠翹,顫巍巍跌進了腳下的秦淮河,沒有半點聲響。她認得他,縱使十年,深刻卻如同朝夕都在自己枕邊。寂筱狠狠退了兩步。
那一晚斜月沉沉,寂筱在暗處,似是望斷了天涯路。
以後的數天,他風雨不改,到芙蓉肪上,聽同一個女子,彈同一首曲子。寂筱覺得那專注的眉眼,脈脈的神態,似要愜意得忘記一切塵煙。而她更怕,怕他就這樣也忘掉了她。
於是,寂筱很堅定地跟鴇母說,我想留在芙蓉肪。
她開始更加靠近他。
他姓時,名景楓,在南京城算是名門望族之後,家底殷實,受教良好,即使盡日流連煙花地,南京城的人也都說,是因為那個叫青珞的歌妓。
他們說,時景楓對青珞,情真,情深,不分割半點給芙蓉肪的其她女子。
自然也包括寂筱。
寂筱識得。
青珞那樣的女子,天生一張美人臉。即使寂筱的模樣亦生得玲瓏,絲毫不遜色,但風情韻致,她卻是萬萬不及她的。芙蓉肪的女子,多數跟青珞交好,寂筱的意外介入,就成了她們閑暇時候的話題,偶爾,甚至當麵奚落。
寂筱不惱,她隻要每天看到黃昏時候的秦淮水,看到逐漸闌珊的燈火,她就覺得心飽脹起來,她知道時景楓很快就會來。
但也不是不惆悵的。姑娘們都說,男人總是愛女人的狐媚妖嬈,愛薄紗翠袖遮掩下的楊柳腰,金步搖。但僵硬冰冷如寂筱,如何做得到。
她甚至都不會笑。
跟周幽的褒姒一樣,寂筱不會笑。
從失去阿母,失去族人,再失去唯一的寄托時景楓,寂筱早已經忘記,她是否曾經有過笑容,是否能像青珞那樣,一笑傾城。傾了時景楓的城。
通常,時景楓都和青珞在最裏間飲酒,寂筱坐在別的男子身邊,斷斷續續朝裏間張望,她覺得青珞一雙流盼的眸子,幾乎刺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麼要湧出來,她便趕緊替身邊的男子斟一杯酒,或者往他嘴裏放一顆梅,盡管這樣的過程叫寂筱覺得難過甚至惡心。
時景楓也不是沒有看見她的。清清淡淡的寂筱,最叫他詫異的,便是她渾然天成的憂傷氣質,水靈的眸子在對上他的時候,總要閃著隱約的晶亮,仿佛井中月影。
他對她點頭微笑,她卻不笑,反而有些慌亂,掩飾不住的局促。時景楓覺得納罕。
當寂筱的思念快要腐了她的心的時候,她便做詩寫詞,寫沒有章法的斷句,一腔胸臆,滿懷愁緒,都點點滴滴鋪陳在華麗的筆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