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筱不知道,該如何對時景楓說這樣一個故事,這麼久了,他看見她,竟然是無波無瀾的平靜姿態,仿似兩個人此前從不曾相識,仿似寂筱的牽念,不過是噩夢之後的自我填補,構造這麼一個少年,給自己溫暖,為自己救贖。
但若溫暖,何以寂筱在夜裏蓋緊了棉被依然瑟瑟發抖。
但若救贖,何以寂筱找不到愉快的表情,甚至連最起碼的微笑都與她叛離。
“一掬香塵冷月灰,啼痕點點紅袂。羅幕不暖,胭脂酒寒,鬢染清霜怎生寐。心抵黃花碎。
兩半瘦枕孤衾對,小樓怯怯薄被。綺窗疏黯,搖影燭殘,等閑白發相思睡。風絮海棠危。”
時景楓第一次進寂筱的房間,看到的,也就是這首題在團扇上的詞。他念了又念。
寂筱推門進來,狠狠嚇了一跳。她說,你怎麼會在我房裏。心如鹿撞。
時景楓捧著團扇不鬆手,他說青珞出去了,我等她,就在這裏四處看看。無心闖入,請姑娘見諒。他叫她姑娘,生分得很,寂筱覺得難過。想問他你真的已經不認得我,未開口,時景楓便拿了扇子問寂筱,這句子,是你寫的?
寂筱點頭。時景楓嘖嘖讚歎,竟是如此風流才情的女子。寂筱盯著他,直直的,幹淨透明的眼神,你不覺得,這格律韻式,終究是無根無據,太過褻瀆前朝文人了麼?
時景楓先搖頭,後點頭,雖然雜亂無章,沒有依著任何詞牌或曲牌的格律,卻恰是這樣,才顯得情真,情深,蝕骨的相思,不著虛浮的痕跡。
兩行清淚湧上來,他竟然是懂她的。
時景楓正要拿衣袖給寂筱拭淚,前廳傳過喧嘩的聲音,他知道是青珞回來,喜上眉梢,把團扇塞到寂筱手裏,跟她說這樣傷心,何必,便出了門迎過去。剩寂筱,淚痕未幹,心又濕。
風塵記
時景楓注意寂筱的時候,漸漸多了起來。看她新寫的,不是詞的詞,聽她說關於塞外的故事,專注得像個孩子,像十年以前的那個小小少年。寂筱一度心猿意馬。
說起韃靼,說起掠奪和屠殺,說起那個抱她騎馬的孩子,說起白色的羽毛墨綠的羌笛,時景楓除了拿出一個聽故事的人所應有的神態言語,再沒有多餘的,讓寂筱足夠暖心。她一點點在往深邃無底的漩渦裏沉陷,淪陷。
那後來呢?時景楓問寂筱,那後來呢。
後來。寂筱垂下睫毛,後來我一路奔跑,等待還有尋找,可是。她說到這裏,抬眼看時景楓,難過得都要昏厥,她說,仍然沒有找到。
寒冬臘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將就木的枯草。她不知,明年春風吹又生的時候,她還能不能,像初初遇見他那樣幸運,以及用一生尋找他的氣力,重新活過來。而活過來,又怎樣。
而時景楓決定給青珞贖身。
時家的人,知道時景楓流連煙花地,雖然心頭不悅,麵上也陰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可時景楓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時家的長輩,茶盅都摔了滿地。
時景楓黑了臉,義正詞嚴,說他愛青珞,願意為她藐視一切。然後衝出家門,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來。
寂筱說好得很,你愛她,便要為她赴湯蹈火,煙花女子,仍然是萬千錦繡的一朵,等待采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嗬護。
時景楓高興,大喊三聲,妙,妙,妙。雙手一拍,震碎了寂筱護在心上的最後一層膜
她的堅毅,原是因了對愛的執著。而今終於風吹雲散,散了最後一絲希望。隻剩絕望。她終於暢快地笑起來。形容冰冷,麵如枯槁。
蕭蕭瑟瑟的一堵牆,隔了光陰,隔了暖陽。於是朱顏煞白十指班駁,開出罌粟,寂寞蓬勃。
這個時候有城裏的惡霸要納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時家奈何不了乖張的少爺,隻好對青珞算計。時景楓把心一橫,收拾了細軟要與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摯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時景楓懷裏,哭花了滿臉的胭脂。
可還是遲了。
時景楓被壓著回了府,鎖在封閉的房間。而青珞,翌日便要過門。
最後,寂筱隻剩下那隻從未吹過的羌笛了。她握在手裏,幽幽的,散著寒涼的光。夜已半,她在時府的門外徘徊,良久,通傳的家丁終於出來。說笛子留下,人依舊不許見。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歎。
回芙蓉肪,天已漸亮。
青珞抓著寂筱的手,很多話,像千頭萬緒的麻。寂筱淡淡笑著,都準備好了,上轎吧
喜堂上,高朋滿座。推杯換盞間,此一場盛宴,仿佛也是一場垂死的掙紮。
新娘在房內,落寞地坐著。天色暗沉,梧桐缺處無月明,隻有黑。伸手抓不住的驚恐。
然後,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惡霸府上炸開了鍋。家丁丟了魂,奔跑著喊叫著,新房著火啦新房著火啦。醜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門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淚成血,青絲成灰。燒焦的房屋最後隻餘碳黑的人骨。滿城噓唏,說青珞怎能癡心如此,寧死不背叛時景楓,未想,坊間女子竟也這般貞烈。
而埋掉焦骨的當天夜裏,時景楓也瘋了。扯爛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後終於跑出門,再沒回來
說書人在客棧的大堂上,開始將這段孽緣加以潤色修飾,講出了精彩的傳奇。紛紛嗟歎:一顰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誤。
卻沒有人知道,熾烈的大火,燒毀的不是一個青樓女子嬌弱的身軀,而是她無悔的情,失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