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主打 綠城女作家散文小輯
作者:譚小萍
我家住江南,緊挨江堤一幢高樓的頂端。房頂,有個敞開的天台,登高望遠,可把東西南北,各個方位的景觀收進眼底。
住進這房子,也有些年頭了。
這些年,記不清有多少個傍晚,是飽餐後,腹中安穩,大腦有些混沌的傍晚。我攀上天台,倚著北向的圍欄,往北邊眺望。
這時候,正是城北地帶,鋼筋水泥描出的方格窗裏,千萬家燈火,正預備著,一盞一盞點燃的時候。
如果從這時算起,我們把時間往後延一延,延至掌燈時分,就是一個時段了。這是躁動剛剛沉伏,夜的光影來不及炫耀的時段。也應該是,我們將負重的小船駛回家,停靠休憩的時段。
回家的路,出奇地靜。靜,在我的耳朵裏,發出鳴叫。而靜靜的,在天空中飛著的,正是那些不善言談的紙鳶。這一刻,我得到了愉悅。
不是嗎?今天,生活帶給我們的真正的愉悅,是日漸的少了,而降臨我們頭上的災難,又太多太多……
我們不止一次地祈求,祈求我們的生活,不要災難重重。
有那麼一個時期,生活的的確確是遂了我們的願的。但是,那又怎樣?新的問題又會,接踵而至。我們不同樣陷入,天天酒宴,日日笙歌的泥淖?短時間裏,我們是被麻醉了,但曲終人散,我們也還是,身心俱疲。我們的心,也還是會,被一隻莫名的手,一下,一下掏空。
閑聊時,朋友曾跟我說,我真的不想這樣過的,但也隻有這樣過了,歲歲年年,周而複始。
困惑和疲憊,像腳下的路,隻要我們活著,就不會終了。關鍵在,我們怎樣,作有效的紓解。
猛抬頭,見天空中飄飄忽忽,垂下一根線,我一躍起來,把它抓在了手裏。線的那頭,牽著一隻紙鳶。
可我看到的紙鳶,不僅是一隻呢,是三隻,五隻,多時,竟有數十隻之多。它們順風逆風,飛高飛低,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作表演。
舞台的台基下,潺潺流過邕江的水。把—個省會城市,分成兩半。
也不記得是哪—年,幾個專業人,找來—卷皮尺,把江量了量,結果出來,邕江,竟有800米的寬度。
難怪呢,從江的這麵望過去,想看看清楚,那些被紙鳶牽著的,跑跑停停的人,竟那麼難。
那個叫做阿炳的風箏藝人,而不僅隻是紙鳶藝人,如今他可還健在?每賣掉一隻風箏,他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把頭高高仰起,腳下卷起一路泥塵,攆著人家屁股後麵跑,樂陶陶看人放飛去?
認識阿炳,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
那天傍晚,我們姐妹幾個相約到邕江邊去玩。
江邊,那個停靠船舶的碼頭,叫民生碼頭。一個很古老、很破舊的碼頭。
碼頭上空的雲河,遊弋著許許多多的風箏和紙鳶。這是物質貧乏,精神也貧乏的年代,人們少有的娛樂方式之一。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未認識阿炳的時候,風箏和紙鳶,我一概分不清。那天,圍著阿炳的風箏攤子,聽阿炳說,有叫聲的紙鳶叫風箏,沒有叫聲的紙鳶,才叫紙鳶,我茅塞頓開。
繞碼頭一周,我們發現,別人,賣的都是紙鳶,獨獨阿炳,賣風箏。
所以,阿炳的風箏賣得快。收攤後,我們去了阿炳家。
阿炳孤寡一人,住著民生碼頭邊上的一間小民房。房小,堆放的雜物卻多,什麼紙片、刀剪、糨糊,還有紮好的,及紮了一半的風箏。阿炳找個角落坐下,眯著患先天性白內障、視力微弱的眼睛,裁紙,破竹篾,紮風箏。忙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丫頭們,要不要——我講個故事你們聽聽?我們全體尖叫:要!
從前的紙鳶,是木匠師祖魯班,用刨得薄薄的木片、竹片做成的。到了東漢,蔡倫發明了造紙術,人們就用紙來代替它們,做紙鳶。五代時,又有人玩出新花樣,他們在紙鳶上,係上了弓弦,或竹做的哨。紙鳶上天時,風,顫動弓弦,或灌入哨嘴,發出的聲音,像彈撥古箏的聲音。風箏的名字,就從那時叫開。
阿炳說,他家的風箏手藝,傳到他,已是第三代了。難怪,他對風箏知道那麼多。
唐宋開始,風箏就成正宗玩具了。到了明清,風箏極盛。傳說,滿清的老佛爺慈禧,曾經支使她的太監去天津,找一個叫“風箏魏”的手藝人,紮了個“壽星騎仙鶴”的風箏,拿回北京給自己玩。
碼頭上的人都說,阿炳的風箏雖然沒有機會“進貢”,但他的手藝,是實在的好手藝。
有段日子,民生碼頭的風箏、紙鳶全都不見了。那是因為,來了洪水。
近一百年,南寧遭遇了四次特大洪水,有三次,讓阿炳趕上了。
1968年,那場禍及全市人民的特大洪澇災害,我爬上人民公園高高的鎮寧炮台,往民生碼頭看,我看見,阿炳住的那一大片民居,全被黃湯泡得沒了影。
也就從那時候開始,政府及相關部門,把“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當作一句誓言來踐行,投入大筆資金,動員萬千民眾,晝夜奮戰,修築防洪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