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長廊
作者:孫愛雪
一
黑黝黝的老槐樹後一枚若隱若現的紅月亮浮出烏青的雲層,影影綽綽的樹影照在子珍家低矮的院牆裏,夜色越發顯得光怪陸離了。
子珍像夜間的一片飛蛾,從廚房的燈影裏飛到堂屋的燈影裏。經過院子裏那片黯淡的樹影時,她在樹蔭裏沉吟一下,扭頭看了看樹影之後的那枚紅月亮。紅月亮高懸在天際,又仿佛就在樹梢,幾乎是站在屋頂的瓦楞上便伸手可及。子珍覺著她的生活就像這枚月亮一樣,隨著年齡的長大,她想象中那些原本是模糊的、含糊不清的事情,現在越來越真實,越來越靠近她的內心了。比如愛情,這個女孩子最善於幻想的美好事物,子珍打很小的時候就想入非非,想象得斑斕繽紛,想象得淒婉纏綿。做家家的時候,她做新娘,之後生下一個愛哭鬧愛生病的小孩,子珍抱著那個用布片和枕頭做的娃娃哄啊、喂藥啊,在搖籃裏晃啊,一晃這就到了十七歲。子珍覺著這一切像夢境一樣漫無邊際,像荒原一樣茫茫無邊。生活給了她太多的超負荷壓力,她依然充滿甜蜜的夢想,隻是這甜蜜的夢想多了點磨難,常常退居在了生活的一角,封存在了子珍內心最偏遠的一個處所。在那夕陽壓得很低的傍晚,子珍會想起這一切,會甜蜜地冥想一會,嘴角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
子珍洗刷好碗筷,把廚房裏的瓶瓶罐罐按使用順序排放整齊,把鍋台灶台擦洗得像剛砌起般幹淨,再把沾滿油膩的抹布用洗潔情搓洗幾遍,搭在門旁的細繩上,細繩便滴答滴答滴漏下水聲。子珍做完了一天的事,她跨過堂屋門下那道木門檻,悄無聲息地坐在弟弟身旁。
子珍天生一對充滿溫隋的眼睛,裏麵蓄著—層淡淡的煙波,像月光下的泉眼那樣泛著漣漪,飄渺、悠遠、清澈。細嫩柔軟的臉頰像—塊平滑的緞麵織錦,沒有瑕疵,沒有黯淡,陽光那樣明朗,月光那樣清亮,點點滴滴的紋理又是那樣的細致和雅致,仿佛出自—位江南繡女的精心描繪,山間的風吹在這張緞麵織錦上,沒有留下劃痕,隻是很輕盈地從上麵滑了過去。歲月的淘洗,越發顯得結實細膩和從容大度了。
弟弟在一筆一畫寫字,他歪著頭,一副少年天真爛漫的表情。弟弟和子珍一樣有一副俊美的臉龐和各處都恰到好處的五官。子珍在距離弟弟半厘米的地方嗅著弟弟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這些氣息感染著她,她心裏湧動著無限溫情。子珍疼愛弟弟,那種從內心裏湧出的情愫像山澗流動的清泉,總是自然而然地淌了出來,是怎麼抑製都抑製不住的。子珍愛弟弟,他的臉龐、他的身體、他的頭發,甚至那雙已經長大的腳丫,子珍都想捧在手心,放在鼻子上嗅一嗅它的氣息。弟弟性格坦然、隨和,偶有急躁,他急躁起來最大的動靜是背對著你,臉貼著牆,一句話不說臉色蒼白。子珍最怕弟弟急躁,她像一位飽經風霜、洞察世事的老媽媽那樣引導弟弟、依隨弟弟。弟弟很多年沒有急躁過了,弟弟沒有因為娘的離去而偏離成長的軌跡,這一點,子珍欣慰,有一種成功的滿足。她嗅著弟弟頭上散發出的氣息,有點潮濕,有點汗液味,還有點鹹腥氣。子珍喜歡這股味道,每天都像嗅鮮花一樣嗅上幾遍。子珍很想撫摸一下弟弟的頭,像母親撫摸兒子。子珍心裏想,手卻沒有動,她怕驚擾弟弟寫作業。這麼多年,隻要子珍嗅到弟弟身上散發出有點野味的男孩氣息,她心裏便踏實、安寧、平靜下來。
當子珍的內心開始湧動另外的感情時,子珍覺著生活更加的五顏六色了,她對以前不曾覺察的事情,敏感、好奇,充滿期待。她個子長高了,去年一米六三,今年一米六五。她的雙腿修長有力,兩臂兩塊結實的肌肉總是鼓脹著力量。生活中沒有子珍覺著畏法的事情,也沒有子珍做不下來的事情。子珍的身體健康而充滿活力,她隻是在這個小院子裏封閉得太久了,多餘的力氣總是想離她而去,她不知道這些力氣應該去哪裏,她知道這些力氣是無法控製住的,它們像身體裏的蒸汽一樣要冒出來,要飛向高空。
院子裏鋪滿銀色的月光,稀疏的暗影去了牆的那邊。月在中庭,它的明媚和清晰像一張畫在藍天上玉做的銀盤,柔中帶潤,潤中有色,那些月的光芒,像家織布那般清雅拙樸,披掛在大地上,隱隱約約,若即若離。月光在大地上遊移,不染汙垢、不入私雜,不計窮富。子珍在這樣的月光照耀的夜晚,思緒總是像月光一樣飄遠,她收不回那些飄逝的思緒,任它們在月光裏消融,化解為無盡的夢幻。
弟弟那張沒有一點傷痕的臉上流淌著柔和的燈光和子珍溫情的凝望,他橢圓型的臉頰看上去缺乏陽剛之氣,但不失其堅毅的神態,子珍看得出弟弟有幾分神似爹的地方,橢圓臉型、微皺的眉宇,以及嘴角和鼻梁,都和爹相像。子珍時常在弟弟的身上感覺到爹的影子,子珍擔心弟弟像爹一樣老實而怪異,木訥而狂野。弟弟還小,弟弟還像個孩子似地沒有自己的主見。子珍卻在弟弟升入初中二年級這一年,覺察到弟弟發生了變化。弟弟表現出不喜歡姐姐買的衣服,他不說什麼,隻是把那件衣服放在那裏,從來不穿在身上。弟弟對家裏的事情開始有了敏感,他不讓姐姐去學校開家長會,也不讓爹去。弟弟的變化,子珍擔憂而無法釋懷,她覺著弟弟已經開始承擔家庭的不幸,她不想讓弟弟觸摸到這層脆弱的情感危機。弟弟已經不可挽回地在這些危機中發出哀哀的孤鳴,子珍的身體是龐大有力的,可是在弟弟的成長過程她感到無能為力,她解救不了弟弟的困惑和虛弱。弟弟加倍的刻苦學習和默默不語,使子珍受到更大的刺激。
原來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原來一切都不可能在自己的想象裏一成不變。原來成長是伴隨疼痛、歡喜、銘記和無奈的。
子珍嗅到弟弟身體上發出異樣的氣味,他繃緊的嘴巴邊隱匿著倔強、不屈和隱忍。子珍感覺到這是一種和自己很相近的意味,她在心裏輕輕地親吻了弟弟的嘴角,在心裏撫摸了一下弟弟的頭發。她和弟弟已經同時發生了變化。子珍暗暗吃驚自己的變化,那是神差鬼使的變化,子珍敏銳的鼻子常常嗅到自己身體的氣味,像新鮮的血液已經從全身的各個毛孔裏泄露出來,它們帶著強烈的生殖氣息改變著少女原本的渾濁和模糊不清,子珍意識到長大後的事情,神秘、瘋狂和不安。她輕易不讓自己暴露心跡,把那層隱約的事情藏得很深,可她已經不能止住下滑的腳步。
爹躺進了屋子西邊的木床上,狹小的木床勉強容下爹的身軀,爹一翻身,木床便發出吱吱的聲音。爹每天晚上都早早地躺進木床裏,他在木床上來回翻身。早春和深秋,他發出深重的咳嗽聲,那些初來的寒流總在誘發伴隨了他二十多年的哮喘病。他咳嗽得越重,第二天抽的煙越多。子珍從他手裏奪過煙頭,扔進地下溝裏:抽!抽!你想抽死!子珍對著爹吼。子珍吼完就後悔,他看到爹的眼底是徹底的灰暗,死灰一樣的灰暗。子珍的心痛了。爹的苦,子珍知道。每當這樣的震怒之後,子珍就懷疑自己這樣的秉性是否來源於爹的遺傳?
子珍等弟弟寫完作業,她有事和爹商量。她不想讓弟弟知道她的事,不想讓弟弟看到她和爹的爭執。子珍預感到她把事情和爹說了,爹一定會生氣。子珍在心裏憋了幾天,她不敢和爹說。爹一天到晚悶頭做活,從不和子珍說什麼。子珍打小就怕爹,自從娘離家出走後,爹更陰鬱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子珍沒有看到過爹的笑容。爹像一塊冰冷的生鐵,整天陰沉著的臉上掉下一塊塊鐵鏽般的火氣,子珍每天都怕爹發火,怕爹抄起門前的鐵鍁對著她拍來。子珍看到過爹抄起鐵鍁拍打過拱出豬圈的豬,拍打過掙脫羊繩的羊,拍打過趕集回來的娘。爹一鐵鍁打在娘的腰上,娘的腰斷了兩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
娘躺在床上的三個多月裏,爹一天三頓給娘端吃送喝,端屎端尿,爹不讓娘動一動,在娘身邊輕言輕語安撫娘。娘不理爹,她側身睡在床上,看也不看爹一眼。爹燉了老雞湯端給娘,娘喝兩口,搖搖頭,睡下。爹不厭其煩地伺候娘,給娘梳頭,把那些細密的頭發編成麻花辮。娘在爹一遍遍給她梳頭的時候淚流滿麵。娘不說話,眼淚像玉溪河裏的水,把兩岸的河堤都浸潤透了。
娘倦了,乏了,徹底絕望了。
子珍在夜裏看到爹跪在娘的床前,他一言不發,長跪不起,等著娘的赦免。娘麵壁而睡,她無法原諒爹的凶狠和這麼多年來的多疑。娘不相信爹能夠悔改,娘看穿了爹,她相信了他一萬次,他會第一萬零一次重新犯錯。爹痛徹心肺的悔改像浪子一樣虔誠,娘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想改,他的話和他的行為都是真實的,他沒有騙過娘,他對娘說:再也不管你去哪裏了,再也不管你和別人說話了,你想笑就笑吧,怎麼笑我都不管你了。你走娘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去串門,想串多久串多久,去趕集,想趕多久趕多久。娘聽得出他說的是真心話。娘理解爹這個人從來不說違心的話。娘信了爹,原諒了他一次又一次。後來,娘終於明白,爹不是在管住娘,他是管住自己。爹管不住自己,他看到娘出門之前梳頭,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爹的心便慌亂了,腦子冒出不詳的預感。
他問娘:去哪裏?
娘說:下地。
下地還梳頭發?
下地咋不能梳頭發?
下地梳頭發給誰看?
娘一聽惱了:想給誰看給誰看。
想給你相好的看是不是。
是,你滿意了嗎?
我叫你給相好的看。
爹抄起門旁的鐵鍁對著娘的腰拍去。
娘的心死了。
娘對一切都一絲不苟,就像對待她的一頭黑發。她不允許頭發裏有一根紛亂,她一遍遍梳頭,把頭發梳理得穩貼,整齊,看到有一根亂發,她要用水沾濕了手撫平。娘梳洗整齊,她身輕如燕,走在柳樹下,走在草灘上,走在原野上,娘像燕子一樣輕盈地飛來飛去,她暢遊在野外的清新空氣裏,她覺著野外的一切都像她的頭發一樣整齊、有秩序。那些土地、土地裏的糧食;那些溝壑、溝壑上的野草;那些無邊無際的禾苗,禾苗上的花開、結果——每一樣事物都是有秩序的,因為有秩序,它們排列得美麗、妖嬈,它們有先有後,有始有終,一輩子過得花枝招展、儀態從容。娘就像這些植物這些花草一樣,在裏麵行走、勞作,低頭彎腰,投手摘花,她愉悅的心情像一粒粒粒飽滿的種子,撒在大地上,年年都結出沉甸甸的果實,天天都生活得充實、恣意。
爹是何等的欽佩娘、仰慕娘啊,偏偏爹做出的事情總是有悖他的心願。
二
娘生下弟弟那年,三十二歲的爹一下變成了二十三歲的小夥子。爹仿佛回到了少年,快活得他手足舞蹈。他趴在弟弟臉上喊:兄弟,你終於來了。他不和兒子稱父子,他們稱兄弟。他說:這個家夥才是和我一樣的!沒有這個和我一樣的家夥,我活著簡直索然無味。
爹給娘買了一個咖啡色寬沿亞麻時裝帽,娘正坐月子,頭上裹著杏黃色毛巾,爹把娘頭上的毛巾扯下來,拿出帽子給娘戴在頭上。娘問爹:怎麼想起給我買個帽子?商店裏衣服、鞋子、圍巾的多著呢,這些好看的東西你不買,偏偏買個帽子,你啥意思?
爹說:啥意思沒有,看人家戴上好看,你戴上也好看。
娘說:好看?好看你放心?你不怕我招蜂引蝶?
爹說:你看,你說的啥話,現在咱們有兒子了,要好好過日子,再也不鬥嘴生氣了。
娘說:這話是你說的,你要說話算話。莫不是有意給我戴個結實的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