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泊深處(2 / 3)

湖汊盡頭,天空、葦蒲和蓮荷張顯著野性湖泊。船順著湖汊直插進來,像俯衝水麵的白額燕鷗,一使勁兒,紮進湖泊的子宮裏。這抹漂浮在眼前的自然寫意,頓時使人豁然開朗,我們終於進入湖泊。剛才還是嵌滿繁星的天空,轉眼被塗滿天穹的蔚藍色代替了,偌大的湖泊,被遠處星羅棋布的塘壩和樹木隔離下,依舊能夠看出遼闊和深遠。我們終於看到了湖麵,真實而遠非虛幻的湖泊,蓮荷水草鋪蓋在水上,它們是不守規矩的。左衝右突,與湖泊死纏爛打,與漁民樵夫死纏爛打,相互之間死纏爛打,希望在湖麵上爭出名分。我們進湖行走的那條湖漢頭上,還住有養鴨人家,正站在水湄邊,向下湖的船客打招呼。有大群遊動的麻鴨,有一灣清活的倩水,活躍著,沉寂著,喧嘩著,幽靜著,像是湖泊打開的心扉,再次激起船客的好興致。

長安喜歡這樣的境況,我也喜歡這樣的境況。養鴨人家門前棚下,兩隻小木船,載著滿倉湖上鮮活,岸上柳蔭下,一個壯漢正在端碗吃茶,大概是等待收湖鮮的船家。湖上人家,平時見人少,嘴舌油滑者甚少,與城鎮上的居民性情各異。這壯漢大概如斯,他隻一心喝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慣懶習性,懶得與過往船客講話。打招呼的老者身後,跟著一條搖晃尾巴的黑色土狗,看著走出湖汊的小船,興奮地轉起圈子。它甚至想不起來,這船上的人,除撐篙弄船的漁家兄弟,凡是皮膚白晰的,都來自並不遙遠的穀亭小鎮。

經常下湖的當地土著,還能夠依稀看得出來,現在的湖漢口,是一段潰塌並經人工掘開的運河古道,昔日的河堤,沿著往昔的河道而去。我想河道上至今保留著船夫號子,浮動在明亮蒼黃的水上,凝固在深沉肅靜的河裏,甚至在盛開荷花和茂密蘆葦身上,也能找到作為對斑駁曆史加以鋪墊的優美船歌。古老的運河,躺在微山湖的懷抱裏,煥發出令人歎為觀止的青春氣息。河道就是河道,它承載曆史,也承載現實。這躺在湖泊軀幹上的老運河,或者說穿行在湖泊裏的河流,當然被湖泊供養和溺愛,當然它會圖恩知報,將遠道而來的水,搬運並補充到湖泊裏。這樣的相互依賴,給湖泊和河流都找到了好歸宿。

如果在船上回望運河,突然想到,這莽袍青帶披掛身上的湖泊,它如此沉靜與大氣,它如此與眾不同。

長安居住在穀亭小鎮上,現在他的根基紮在湖裏,他是屬於沒有掠奪欲望的小隱,與人世無爭,順應湖澤的呼喚。他曾經多次告誡過我,在原生態的湖泊裏找生活,同樣需要無窮的智慧,而且容易使人上癮。這不是生活清苦所迫,僅源於對湖泊秘密的探窺欲望和誘惑力。時間終將堙沒人類行走的痕跡,對於湖泊的主宰,鳥禽和魚類是其一,水生植物是其二,人雖有暫時改造,挖掘塘壩謀生,但人不能主宰湖泊。人隻是過客,如同即將遷徙的候鳥,在裸露的水麵上,難得留下半點生活痕跡。無人擁有超越自然的力量,給自己留下所謂踏波而來的雪泥鴻爪,湖泊之上,大水覆蓋土地。人類腳印被柔若無骨的水瞬間消解,我們沒有能力站在水上,向著一株水草大聲說話。一棵葦草夭折在水裏,它浮起來,橫躺在碧波之上,根須實在沒有力氣紮到泥裏了。人在水裏,就是這個樣子。這讓我心底湧出一絲悲情,我能每次留給湖泊的,或許僅有歡愉、快樂和憂傷。

我的歡愉和快樂,大家都曉得了。長安待在我的身邊,他知道我所憂傷的,不是新陳代謝的植物死亡,不是瀕臨威脅的動物死亡,不是水的死亡或泛濫成災。水也有死亡,它們不同於死亡的動植物,是沒有征兆的。我的憂傷,是那道若有若無的水線,沉降的水線刻印在岸壩上,令人觸目驚心。當然還有被人采擷的荷花,還有嘴裏咀嚼的蓮蓬,還有根本沒有成熟的菱米和等待授粉的蒲棒。蒲的性狀物成為遊客手中的風景,而寶貴的蒲黃,還頂在梢頭上。它在做什麼?成熟需要時間,授粉需要時間,湖風正準備它頭頂盤旋,將精子裹挾到另一株母蒲上。它毀於人類的手掌,而我竟然沒有伸手製止。我們明年還能看到這株蒲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