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空間
作者：李新軍
湖泊裏，肯定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所在，隱藏在棉朵般的雲彩之下。水鳥羽翼拍擊著湖光天色，樹冠陰影凝聚著水墨濕地，蒲柳葦蓼裝飾著原始古樸，大自然釀製微山湖濕地的諸種神秘。特別是在水生植物生長茂密的湖窩子裏，以及人跡罕至的老莊台上，都有我們平時難以觀覽的奇跡發生著，那些曾經無法到達的目光，窺探、貪婪、好奇、戒備、驚訝，在隱秘幽境尤其易顯露出來。
湖泊就是這樣。一切的飛掠過程，都逃不過湖泊的眸子，包括鳥禽在天空中的飛翔，蟲蠓在草甸上的飛翔，魚群在湖水裏的飛翔，都在湖泊的掌控之中。湖身上發散出來的草本植物，例如結種子的菱和芡實，既結種子又生長可食根莖的蓮荷，無所謂種子和根莖，散漫如湖畔漁樵的青萍蘆葦水蓼藻草之類，它們漂浮在湖水或者紮根在淤泥裏，都是湖泊神經係統的末梢，說不上哪個重要與否，也說不上哪部分無甚用處。它們站在齊腰深的水裏，或者橫躺在湖麵上，享受著舒緩流動湖水的輕柔撫摸，綿軟得好像沒有骨頭，充斥著初起相識般的濃情蜜意。還有各種靈巧的魚，穿梭往返在由草根編織的神經網絡裏，它們是湖泊的信使，是上帝派遣到澤國水鄉，企圖施加與人類竭澤而漁思想的引誘者。上帝知道人類具有的貪婪性，所以上帝給人類搭配了魚，各種精靈古，隆的魚，讓專事漁樵生活的人家絞盡腦汁，費盡周折，卻也無從一網打盡。魚群逃遁的不二法門，大概就是穿梭，但它們穿梭的高度，很難突破水的平滑流動。那些“喁喁”鳴叫的水禽，才不管這些呢，它們忙忙碌碌地在葦草叢中做窩，把這些關乎湖泊命運的植物，當作自己築巢的絕好材料。
我有時需要駕起小船，到漁家長安老弟的塘壩上，同他攀談湖裏的瑣碎事體。我隱約覺得這類瑣碎事體，都藏匿在長安的看魚小屋裏，我必須不時找到蘆葦叢中的這間小屋，將荒蕪湖澤裏發生的故事抖落抖落。臨到中午，我和長安在參天白楊遮掩的半湖蔭涼中，偎在石板壘起的飯桌前吃飯喝酒。酒肉是我帶過來的，魚蟹可以隨時駕小舟到塘裏撈獲，長安負責宰殺活魚，我負責壓水衝洗，他媳婦負責燒火做飯。長安深知魚的習性和人的食性，對跟他生活在塘裏的魚，眼睛裏充滿慈愛的目光，卻下手膩重，一刀致命。他把魚腮掏出，指給我看它口腔內琢磨青草的牙齒，與我辯論各種湖魚的區別。又割掉鯽魚的雙鰭，說它接觸塘裏泥巴，腥氣重。我喜歡同他辯論這些事體，更喜歡他撐一葉扁舟，到堰上接我的情形。從淼淼水霧和綠蔭中，看到他的小木船冒出來，慢騰騰地靠泊在灣裏，船舷帶出無數道水漣，我都會長舒一口氣，不管湖水是否追上岸，我站在岸邊，像古代山水畫冊裏的鳧山渡客，拱手向他道個累乏。他有時早到，蹲在水灣柳蔭下吃煙，看到我興衝衝地走下湖堤，向水灣走過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隻是將眼睛眯成一道縫隙，笑眯眯地看我，黝黑清瘦的臉上，始終掛著若無其事的微笑。
我就知道，今天中午對飲酣醉之餘，又能到那個神秘的所在了。
我坐到船上，還不算進湖了。確切地說，當地人所說的進湖，應當從進入湖汊子開始，並非棄岸上船即可。而將船劃到行船使舟南來北往的水道上，讓船客看個新鮮轉彎玩兒，不能稱作進湖。柳樹下，水灣旁，搭建有兩間簡易板房，住著一對看灣守船的老夫婦。水灣不大，沿著湖堤灘坡，挖出凹形的地勢，除當做放船之處，還權且為裝卸湖產和生活用品的碼頭。灣岸上有翻倒晾曬的木船，等待著刷塗清漆填充白膏油泥，否則養護不當，船要漏水。有靠在牆壁上的竹篙，一握多粗，倆三人高矮，絕對是走船使力的好家什。有未見過世麵的蘆花母雞，看到船客東張西望陸續走下湖堤，依舊領著一群無甚驚慌的雛雞，在灘坡草叢中啄食蟲子。有十二三隻小船泊在灣裏，仔細看，倒有幾隻上了鏈鎖。此地雖非野渡，卻有自橫的船舟，有詩意盈然的老垂柳，想起我首次於此灣下湖，走船了，還在欣賞這道美麗的風景。小船鎖在岸邊柳樹幹上，鑰匙放在看碼頭的老夫婦手裏，我有時跟著其他人，到這裏借船，差不多都有滿意答複。可我寧願打個電話，支使長安撐船過來接我。他從孟樓保護濕地踏水而來，駕著一葉扁舟，真像渡我開，晤的佛家高僧，給我帶來蒼茫大湖的新鮮氣息，並引領我瀏覽沿途山水景觀。
我坐在船隔倉橫板上，需要借助一棵老樹，作為界定方位的坐標，才能在沿湖堤挖掘的寬闊水道上，找準那條伸進湖泊的神秘溝漢。坐在船上，感覺自己是漂進去的，如同藍天上飄浮的雲朵，輕盈地滑行著。人頓時有了好興致，探索隱秘的私窺欲望油然而生。水道和湖漢，兩個世界，涇渭分明。跟著船湧進來的土黃色湖水，居然自動退出湖漢了，船頭有另外一番光景。湖水變得幽暗清澈，水麵上浮現閃亮的碎光斑點。船後還有景致，被船頭撞碎的光影，跟著船舷走動於身後的葦巷裏。在叢林之間，葦草之間，蓮萍之間，湖水輕緩地湧動著，我曾經在船上有過幻覺：這是山上淌出的小溪呢，流到森林裏，就不再奔騰了，恢複了它的寧靜。葦汊被兩側塘堤上種植的樹木完全覆蓋了，借助樹隙散發出來的光線，我的眼睛才能適應這種幽暗色調，才能目睹湖泊的本質。沿著湖漢種植的樹幹上，長滿斑駁青苔，在哪幅油畫裏看到過似的。蜻蜓在葦梢上飛過，竹篙滴著水重新插入水中，調皮的青蛙，看到有船開過來了，從一個浮萍，跳到另—個浮萍上，眨著眼看船經過，看坐在船上的人們，並不準備跳進水中逃掉。一隻水鳥，沒有看清它的相貌，瞬間從樹梢上躍下，紮進不遠處的水裏，船到跟前，還沒有看到它鑽出水麵。在完成那個潛水動作之前，鳥肯定沒有看到小船，它專注於遊動的那條魚。魚遁進幽暗，鳥跟著遁進幽暗，我的思維也跟著遁進幽暗。幽暗代表恬靜，代表心如止水。現在想起來，這應該是到達那片小樹林的前奏，肅靜、安逸、神秘、自然。湖泊於不動聲色中，督促我放下浮躁的心，讓我學會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