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器

作者:草白

爺爺老了,大概快一百歲了,一個人不是皇帝,卻活那麼久,這簡直自取其辱。當爺爺眯著眼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時,落在身上的陽光就帶了點混沌的意味,此刻把它畫在一張紙上,便是一滴生鏽的水珠,或一塊暗黃的斑點。太陽和爺爺一起變老了。

忽然,爺爺問我:“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我微張著眼,看了看太陽,連連搖頭:“不,比起太陽,您活得一點也不久……”爺爺忙說:“當真?”我說:“那還有假?”

這麼一來,爺爺就笑了,爺爺一笑,牙床上僅剩的兩顆大黃牙,暴露無遺,陽光照不到他嘴裏,那些牙齒在好好的時候,也沒有被陽光照耀過,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說來奇怪,那年冬天,爺爺全身皮膚忽然出現嚴重的裂縫,起先是漫不經心的細瓷紋,起了泡,有皸裂的細節,以為是幹燥季節特有的征象,不想那瓷紋樣的縫隙一日日增大,首先是從手足開始,然後慢慢蔓延至四肢、軀幹,到最後,全身所有的皮膚都出現了輕輕一剝就能撕開的現象,爺爺每天都要撕扯身上碎裂的老皮,他是個急性子,常扯得血肉模糊,明明有些皮還未到達撕開的程度,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上了。

爺爺當然很想認識自己,他想認識住在自己身體裏的那個神靈。爺爺相信每個人的身體裏都住著一個神靈,這開裂的皮膚或許是個預兆,難道神靈要顯形了?

還是奶奶英明,她手持梭子擲向爺爺:“什麼神靈顯形,你是毒氣太重了!而且,你不是蛇怎麼能蛻那麼多皮?”說完,奶奶察看了自己的手掌,那裏好好的。她一臉茫然。

奶奶請人把爺爺的手反綁著,把他的衣物脫個精光,在他全身上下塗滿軟膏,那像鼻涕一樣微黃的膠狀物黏附在爺爺身體的表麵,就像打了一層蠟釉,閃爍著瑩亮的色澤。這讓爺爺看起來像一個長成絲瓜樣的變異的南瓜。身體塗滿軟膏的爺爺一臉痛苦,似乎那些黏稠的膠質樣的東西,把他的神靈之路給堵死了。

在奶奶的幹擾下,爺爺那裂紋一樣的皮膚終於完全封死了,不再有縫隙,連風也吹不進去,慢慢地,它們變得和從前一樣,甚至更為密實了。他怎麼揉搓、怎麼剝弄都不行了,一絲縫隙都沒有留下,就像一個沒有門窗的房子,本來還有牆壁間的縫隙,現在連這些縫隙也沒了,徹底地消失了。爺爺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成了那個黑漆漆的房子,是個牢房,那些髒器就是暗無天日的犯人。這讓他感到別扭。

爺爺隻要一躺下來,就會出現幻覺,好似那些髒器在喊叫,弄疼我了,弄疼我了。那叫聲在耳邊嗡嗡地響著,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打開窗戶,一會兒拿著錘子東敲敲西捶捶,他的睡眠越來越糟,錘不離手,嘰裏咕嚕。有一次,奶奶起夜,看見一個人影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大喝一聲:“誰?”爺爺回過頭來,舉著錘子向她走去。奶奶嚇得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媽呀……快來人哪……”

奶奶怕爺爺捶打自己。那些錘子啊、鐵棒啊什麼的,總是很容易找到。有一天,爺爺不知從哪裏找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鋸子。鋸子的樣子有點恐怖,那鋸齒已經被鏽痕填滿了,粉末一樣的鐵鏽黃一點點蘇醒過來,在爺爺把它拿到陽光下時,它似乎被驚醒了,帶著惱怒,又有不知該如何的茫然。

爺爺說:“給我一段木頭。”他好像在對著空氣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去柴房裏抱出那根樟木,木頭的一端已經腐爛了,另一端卻還新鮮,一些樹的汁液在汩汩地冒出。爺爺發上綴著蛛網,白乎乎的,有些可笑。

他一刻也離不開太陽,太陽走到哪裏,他就追到哪裏。他抱著那根樟木,滿院子地追趕太陽。那樟木很沉,被去了皮,裸露著,在陽光中,像一截亮閃閃的骨頭。誰也不知道,他要拿那根木頭派什麼用場,一開始他隻是抱著它,他怕冷似的抱著它,似乎那是他的另一個身體。

當陽光長足而安靜地灑落在院子裏時,爺爺就拿出鋸子在那根木頭上裝模作樣地拉來拉去,那些生鏽的鋸齒如大提琴靈活而倨傲的弦。

有一天,院子裏沉寂了很久的拉鋸聲又響起來了。爺爺找來了更多的木頭,它們是杉木、柳木和鬆木,那些木頭真好呀,粗壯、結實,充滿了暴力過後的寧靜。爺爺打量著它們,好似打量著一生未竟的事業。

爺爺找來了更多的工具,什麼鑿子呀、刨子呀、墨鬥呀、木銼呀,滿滿放了一地。他不滿足於這些,還在屋子裏尋尋覓覓。爺爺終於開工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爺爺在木料前敲敲打打,每天都會出現新情況,每當我以為他最終完工的是一扇窗戶時,他隨之添加的細節,就會打破我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