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是羞澀的女子,她說一句話,要想很久、害怕很久。
為什麼現在的愛情,來得那樣迅速,卻不能持久。現在要說出愛字多麼容易啊,不像在那時,當我們遞出第一朵花之前,已經在心裏猶豫和矛盾了很長很長時間。告訴我,誰還能有那麼多時間,不去工作、不和客戶喝茶、不上課充電,卻用來奢談愛情。
四月天,拖著疲累的腿爬張家界的山,據說天子山有五座峰,上下共8000級台階呢。正坐在路上喘粗氣,忽然聽到山路上傳來放肆的歌聲。
土家女人的山歌,隻有用放肆來形容最貼切了,潑辣、輕佻、無需半點掩飾。坐在山上,聽小妹妹正唱一首居然叫《捉奸》的山歌,是說一個後生發現另外一個男人溜進了他情人的房間,於是衝過去問罪,後生唱道:"那從你前門進、後門出的王八蛋是誰?"他的情人故作鎮靜:"那是我的表兄家。"後生捉奸不著大發雷霆,要和情人分手,他的情人真叫絕的,立刻唱道:"你不要奴家奴家也不怕,去了你來還有他……他後生比你也不差。"真是叫人氣破了肚皮。
回到家來,一整天唱著山歌玩兒,又是周未了,王八蛋的哥哥打電話說"要陪客戶吃飯,今天回不來了",我也氣破肚皮,賴在地上打滾,"你不回來,我就餓死、餓死算了……"哥哥最後被迫推了客戶,回來找我的麻煩,當然不怕他,我有新武器,於是大聲唱:"你不請奴家奴家也不怕,你不請來還有他……"在紹興玩,卻是另一番心情。坐在烏篷船上沿河而下,一路楊柳春風,連偶然經過的一條小巷,名字也很風雅,叫做"春波弄"。在船上消磨一個下午,喝了一整瓶當地有名的梅酒,消滅了一大包鹹亨酒店的茴香豆。問那船家,能歌否?船家笑著搖頭。那又怎麼難得倒我呢?我會唱江南的小曲《紫竹調》呀。"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作管蕭,蕭兒對著口,口兒對著蕭,蕭中吹出紫竹調,問哥哥啊,這管蕭兒好不好……"那河上多少小船兒,就我們這條船最是風雅,每有船經過,都聽到一陣喝彩聲。
無怪曾有人說,世間最風雅的職業,隻怕就是古代的采詩官了,每到草長鶯飛四月天,山野歌聲四起,采詩官奉王命采集鄉間小曲編集成冊,是為"民風"。皇家所用的曲子是"國風",自然是堂皇有餘生動不足,而自鄉間來的聲音,活潑、最有生命的味道。我們至今還會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就是來自秦風,人可以入土,歌怎麼能忘記呢。
我是那非奉王命的采詩官,每每經過一個地方,偷了好聽的歌兒回來唱。若是早上,發現陽台上有新開的花,心裏忽然有了非同現代女性的心情,雖然拜手機、電腦、QQ、E-MAIL所賜,我們每天都在不停地交流和表達,怕舊怨說不清楚,怕新生了誤會,一朵花又能表達什麼?聽聽看:送郎一朵牽牛花,願郎不是牽牛花,一年一度來相會呀,未免太久長;送郎一朵牽牛花,花兒開放在粉牆,牆外沒有天河水呀,來往沒阻擋;送郎一朵牽牛花,不要嫌棄花平常,不到春天花不開呀,花開為情郎。
如果你碰上一個舊時的羞澀女子,她不會告訴你她多麼為你傾心,隻會送你一朵普通得羞澀的花,她希望你經常來相會,並且珍惜她的心情。如果你聽不懂,她會歎息,會流淚,卻不會說得更多。正如佛祖拈花微笑,那看見歡喜的,便看見了。如果是在廣西,似劉三姐一般的壯家女子,也許會換一種表達:穿針引線線穿針,男兒不知女兒心,鳥兒但知魚在水,魚兒不知鳥在林;尋魚不見莫怪水,尋鳥不見莫怪林,不是鳥兒不亮翅,十個男兒九粗心……有時候,聽見好聽的民歌被用搖滾的方法重新演繹出來,總覺得十分別扭。搖滾的生命,多麼激情而衝動;民歌的情感,卻是在心裏糾纏著、傷感著、收斂著的,民歌是羞澀的女子,她說一句話,要想很久、害怕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