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展家滅門(1 / 2)

七月,大晉多雨,夜悶得讓人窒息。

焚陽城東郊的死牢裏,腐爛的氣息囂張地發散著,蔓延入稀薄的空氣中,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湛進人的皮肉。

這死牢依山而建,縱深十裏,鑿山體為岩,削堅石為壁,無窗,門柱全部立著倒刺,地麵汪著肮髒陰冷的積水,總會有死犯發出淒慘絕望的哀嚎,一如煉獄。

這裏是關死囚的地方,依所犯之罪程度不同,處死方法便也不同,受罪深淺,決定了囚犯關押的位置是靠裏還是靠外。整座大牢布局錯綜複雜,別說是跑,就是出了這間到另一間,要是沒有專人帶著,也會迷路。

展寧背靠著石壁坐在地上,渾黑的積水濕透了裙擺鞋襪,潮氣浸入身體,蟄得兩腿隱隱發痛。

在她身邊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不過六歲,女孩將將五歲,就是她自己,也隻在三天前剛過完八歲生日而已。她甚至還記得娘親將一碗清水湯麵托院子裏劉媽之手送到自己麵前,還有那晚臨睡前,娘親微顫著手撫著她的額頭,一下一下,雙眸蒙霧,顫微微地說:“寧兒,你是庶出,娘連親手端一碗麵到你麵前的資格都沒有,娘,對不起你。”

其實展寧對於庶出的身份並沒有多在意,她甚至不奢望錦衣玉食,隻求溫飽既可。哪怕有的時候不是飽的,但她依然可以在半夜裏爬起來,到下人的夥食間翻找些剩存的幹糧。

可縱是這樣,在她想來原本還算是平靜的生活,卻在那一夜被一道莫名奇妙的聖旨掀起巨浪滔天。

那是一場終其一生都無法轉醒的噩夢,餓醒的展寧照例去下人房找吃的,一口饅頭還沒等咽下,窗外卻已火光衝天。但卻不是走水,而是舉著火把闖來的人太多,多到雖然天還下著雨,卻依然無法將火全部澆熄。

有人推門而入,看到她時微怔了下,然後二話不說捉了就走。

展寧被扯得生疼,卻沒吭一聲,就像從前嫡母跟前的大丫頭背地裏曾用針紮過她的背,她都隻是咬牙忍著,一滴眼淚都不掉。人人都說她是一個倔強冷情的孩子,卻不知她也會疼,更小一點的時候也會哭,但後來明白,哭與不哭都是一樣,哭鬧並不會為她博取半分好處,反到總是會讓她的嗓子一連幾天都幹啞得難受。

恐懼是在聽到有越來越多的人大聲哭喊時,一點點襲來的,特別是看到兩個嫡姐也被人毫不憐惜地推搡倒地,展寧的腦中立時蹦出兩個字來——“完了”。

緊接著,一道聖旨錚錚宣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護民若子,濟天下以慰蒼生。時蜀地洪災,著左丞展賦運押賑銀,不意其私苛扣藏,置朕意於不顧,棄蜀地而不往,實乃大逆。朕甚怒之,天下甚怒之,展門罪無可赦,賜滿門斬,誅九族禍,家仆流放西疆,三代不入晉中,欽此!”

轟隆一聲雷響,天際黑雲翻滾,大雨投胎一樣衝向地麵。展寧看到平時從不失威嚴的父親早棄了丞相之風,形象全無地跪在雨地裏沒命磕頭,一邊磕一邊喊冤。嫡母跟兩個嫡姐抱在一起,大聲地附合著,一聲聲“冤枉”出口,卻換不來宣旨太監的半分同情。

她其實根本聽不懂那聖旨裏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冤枉”二字是明白的,可那又能如何?

聖意不可違,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隊的官兵魚貫而入,所有人都被趕到前院的空場上,膽子大的還能跪著,膽子小的早就暈死過去。緊接著便是大箱大箱的財物被人抬著出來,嫡母跟兩個姐姐早已顧不上那些平日裏視之如命的東西,生死關頭,財,到底比不上命。

展寧擠在下人堆兒裏,大雨衝得她視線模糊,幾乎就要看不清楚對麵親人們的樣子。她卻咬著牙,打顫的雙腿強撐著身體站起來,努力地想要走到對麵去,好歹要找到娘親和弟弟。

可是人太多,雨太大,恐懼也太甚,她走了很久,卻好像還是隻在原地打轉,目的地的距離,依然那麼遙遠。

終於,所有抄沒之物都被抬出府門,送上充官的馬車。據說那一晚從展家拉出去的珠寶足有八十一箱,金銀更是難計其數。

當然這是後話,而在當時,財物出府之後,左相府的大門外卻有一人抬步而入,一身白衣,墨發玉冠,示在人前的,是一雙清澈的眸子和那張翩若驚鴻的臉。展寧看他時,隻覺得那是一個多麼淡雅不染俗塵的人,就好像是個自天而來的神仙,在這樣的夜裏優雅入畫,於她麵前繪了一幅如真似幻的水墨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