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在這樣雷聲轟鳴黑雲頂壓的雨夜,卻又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展寧垂下眼,這人她認得,大晉國三皇子,赫連拂。去年父親生日,他還曾親自到賀,好像送了一副馮之明的畫作,父親甚喜。
她那時就覺得這人長得實在好看,便多看了兩眼,卻也因此遭來嫡姐的嘲諷。她早習慣低人一等的生活,甚至已從中摸索出侯門庶女的生存法則——不爭,不搶,不想,不要。人一但沒有欲望,心便也跟著愈發地冷,就連親娘都說她小小年紀心事甚重,卻不知隻有這樣,才能把自己更好地保護起來,不會因失望重於希望,而漸漸讓心性崩潰離散。
可是那一次,赫連拂卻意外地向她伸出手,嘴角彎成微笑的弧度,走近兩步,低垂的眼真誠地望著她。
“不管日子多難,都不能失了希望,總有一天會好起來,可你總得記得該怎麼笑。”這話輾過她的神經,像一記烙鐵烙在心裏。
可這才過了多久,一年多而已,展家被抄,而赫連拂卻在這種時候再度到訪,卻是……卻是托起展家宗譜,對照著院子裏的人,一個一個地念起名字。
展寧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在一個一個地對人了,念到一個,拖出去一個,再接著念,再接著拖。
院子裏,展家族人越來越少,展寧眼看著父親、嫡母、嫡姐還有姨娘們都在哭喊中被拖了出去,就覺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掐得她喘不過氣來。
終於,最後一個名字從赫連拂口中清晰而出,展寧“騰”地一下站起來,全身蓄滿了力氣,不管不顧地往對麵衝去。
赫連拂嚇了一跳,剛合上宗譜說了句“沒有了,”就看到一個小孩沒命地撲過來,死抓著一位婦人怎麼也不放手。
他眉間輕動,直盯盯地瞅著展寧,就要說些什麼,卻突然聽見那名婦人大聲地說——“放開我!就算獲了罪,我也是展家的四姨娘,再不受寵老爺也還留著我一間院子,你一個下人有什麼資格與我拉拉扯扯!”
展寧當時被娘親這番話給說傻了,死抓著對方的手下意識地鬆了開來,就鬆了那麼一下,娘親便被大力的官兵拖出了府門。
再看身邊,就隻剩下弟弟展逆和妹妹展裳。
待回過神時,人已經不受控製地往娘親被拖走的方向爬了過去,嘴巴張開,一聲“娘”已經衝到了嗓子眼兒,卻被人一把拽住,有雙手死死地捂上她的嘴,展寧便聽到有個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是赫連拂在跟她說:“不能喊,你若喊了,她那一番戲可就白做了。”
她一愣,那雙手已經鬆開,赫連拂的聲音再度揚起,卻已經極大,是在跟那些一起來抄家的人說:“展家宗譜已經讀完,所有人一個不差,其餘的都是下人,依聖上旨意,送往西疆吧!”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娘親那一番話是為了保全她,因為她和展逆展裳三人不在宗譜,便有可能逃過一劫,不會跟展家人一起被抓走。
心裏頭悶著一口氣怎麼也喘不上來,展寧覺肺腔裏湧起一股淡淡的腥甜,像是心頭血要噴腔而出,難受得昏天暗地。
身後,赫連拂又蹲下來,兩手抓著她的手臂低聲勸慰:“你若實在是難受,就哭吧。”
可她不會哭,哪怕心裏頭的悲慟已經達到極限,哪怕展逆跟展裳坐在雨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卻還是擠不出一滴淚來。不是冷情,而是她不但不記得該如何笑,也早就忘了該怎麼哭。
一回頭,對上的是赫連拂同樣被雨水濕透的臉,隻是他生得若仙,縱是這般折騰,也不見有多狼狽。
她隻覺一腔悲憤無處發泄,嘴一張,照著赫連拂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八歲女孩沒多大力氣,可還是生生地把外頭那層濕透的白衫給咬到暈開了一朵血色之花。
他眉都沒皺一下,隻是握在她臂上的兩隻手微微收緊了些,然後在她咬得累了、稍微鬆了勁兒時低聲說了句:“好在今日宣讀宗譜的人是我,但也隻能幫你這麼多,帶著弟妹到下人隊伍裏,好好活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