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過深呼吸嗎?真正的深、深、深呼吸。
女孩惡作劇地笑起來,青澀的唇片在傑羅姆·森特的耳邊若即若離。
——深深地、深深地吸氣……讓氣體充滿你的肺……就這樣,別把它們吐出來。現在想像一件最開心的事。
除了這一刻?傑羅姆微微搖頭。
——摒住呼吸,想像我在你身邊。
陽光給女孩的短發加上一道金邊,靈動的眼波短暫凝注片刻,那瞳孔深處蜿蜒著一棵死樹。
——如果你能一直摒住呼吸,我會永遠在這裏等你。
女孩空洞地微笑。巨浪拍擊堤岸,高塔中的法師飲盡一杯苦艾酒,流動的雨雲傾灑淚水,世界揭開麵紗,露出一輪荒涼的、鋼鐵月亮。
傑羅姆絕望地喘息著,一滴淡青色眼淚跌碎在他唇邊。
——你騙我。
******
學徒冷汗淋漓地驚醒,牆壁,爐火,淩亂的紙張,一切都完整地包裹著破碎的他。汪汪豎起一隻耳朵,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背,栗色眼睛望著他。
傑羅姆平定一下呼吸,取出一塊銀色懷表,水晶表蓋下七個飛轉的指針,顯示他剛剛入睡一又四分之一小時。
從睡椅中爬起來,學徒在小桌的書堆裏抽出一張表格,記下幾筆。一條陡峭的斜線降到了最低點,學徒焦躁地發現,二十天裏自己第七次被惡夢驚醒。再端詳一會兒,表格被折成方形,丟進爐火中。
******
“四月以來你曾經睡過覺嗎?”
傑羅姆疲憊地看一眼朱利安·索爾,“現在是幾月?”
朱利安喝下杯中的龍舌蘭酒,沉默幾秒說:“先不談這個。協會給你一道直接命令——兩周休假。”
“三天後的升位儀式呢?”傑羅姆奇怪地問。
“忘了它。”朱利安說,“你不得不缺席升位儀式。”
“這麼說,為了一次休假,我必須在第五層多待兩年零一個月?”
“得了吧,森特!”朱利安冷淡地說,“你會為了換換住處,在一場鬧劇中宰掉那個讀心者,或者任何人嗎?協會認為學徒的身份不引人注目,更有利於你在通天塔長期潛伏。”
“長期潛伏?”傑羅姆厭煩地重複著。“協會應當直接寄一張處罰通知來——如果我有幸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的話。”
朱利安啜一口酒說:“這就是答案,打開它。”
一隻黑色小盒子憑空出現,緩緩落在傑羅姆手中。傑羅姆注視它一會,把目光轉向朱利安。
“沒猜錯的話,這表示一次提升?”
“越級升遷,老爺!原諒我沒能鼓掌致賀。”朱利安伸出手指,小盒子應聲打開,一枚光華內斂的別針顯現出來。
這類別針外形製成各種生物,種類與在協會的級別和職務有關,負責外勤的“藍色閃光”,別針會製成各種傳說中的動物;而內勤機構的別針大多製作成植物,霍格人“大師”就來自協會的內務組織。由於內含微量魔法氣息,可以通過特定的小法術探知佩戴者的位置和身份,別針在法術中顯示為閃光的彩色亮點,閃爍頻率取決於佩戴人的心跳次數,色彩和體溫對應。傑羅姆戴上它,在施展搜尋法術的人眼中,將成為一個藍色的閃耀光斑。
“北海巨妖?真是……特別的品位。”傑羅姆恍惚地細看別針。
林立的峭壁之間,一艘巨船被狂風送上浪尖,北海巨妖從風浪中探出頭來,用尾巴輕輕擊碎船的龍骨,小黑點似的海員跌進血盆大口中,落水者隨著沉船掀起的漩渦卷入海底。北海巨妖長滿藤壺的身體蜷曲起來,沒入風暴肆虐的海麵之下。豆莢大小的別針像個微小的舞台,不斷上演著海妖襲擊船隻的活劇。
“烈風海峽。小時候去過兩次,抹香鯨的鯨歌很動聽。”學徒失神地說。
“這個級別在協會已經不低了。不過……”朱利安憂慮地看著他,“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你有話要說吧?”恢複了神誌的傑羅姆沉吟著問。
朱利安少有地放下酒杯,整理思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形嗎?我一再提醒你,下麵的選擇必須基於自願……”
“我自願加入協會,是這樣。”
“那時你隻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
“我的朋友很多在十六歲當了父親。”
“大多數不稱職。成年禮不能說明任何事——你甚至錯過了它。”
“我有足夠的理智作決定。”
“承認吧!當時你幾乎還是個小笨蛋呢!”
“而你大可以有話直說。”
朱利安陰暗的眼神猶豫不定,有些陌生易碎的東西閃動著,讓傑羅姆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朱利安小心選擇詞句,“在經曆了所有這一切後,你曾經有任何時候,對這決定……感到後悔嗎?”
——“後悔”是完全無關的說法,除非有一個詞,足以形容活著目睹世界的湮滅。
“從不。”傑羅姆露出一個讓朱利安心悸的笑,他眼睛裏的光像廢墟上的餘燼。“回報是公平的,有失有得。”
朱利安凝望他片刻,恢複了從容、冷酷的本色,“協會在把你推上絕路。如果事情按這樣發展,一年後他們就會派你去埃拉莫霍山,麵對惡魔的十萬大軍。是時候收斂鋒芒了,和你同級的‘命令者’都是些五十歲的老家夥——如果你不介意活那麼久的話。”
“我讓你有負罪感嗎?”傑羅姆半真半假地說。
朱利安驚訝地挑起眉毛,“就是這種不留情麵的性情!”他身體前傾,嘲弄地笑著,“你像個完美的靶子,吸引了協會所有陰謀家的注意力,而一個人,是不可能戰勝所有人的。”
“看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看情況吧。”
兩人默契地微笑起來。
“回家去嗎?”朱利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也許。我真有些想念西羅克的海岸了。”
******
蔥綠的丘陵,常青藤纏繞的回廊,坡地上成排的葡萄架。傑羅姆深吸一口氣,驅散了這些過往的幻象,他已經沒有資格追憶往昔了。
“把它弄出去,你個溺屍鬼!”
波伊德大聲吼叫,打破了傑羅姆的陰鬱遐想。汪汪正把一燒杯溶液倒進肚裏,對波伊德露出兩顆尖牙。
波伊德布滿皺紋的臉擰成一團,拐杖敲打地麵,卻不敢接近呲牙咧嘴的汪汪。傑羅姆裝作研究一個坩堝,沒有理他。汪汪開始不停打嗝,追逐自己的尾巴;波伊德用拐杖捅捅它,被一口咬住褲腳,嚇得大叫起來。
坐在一堆煉金儀器,飛轉的齒輪和燃燒、放電裝置中間,傑羅姆感到一個頭有兩個大。清空了房間後,他沒有前往第四層的傳送門,而是繼續向下至第六層,在一個髒亂的街區找到了波伊德。仆人、雜役、廚師,加上數不清的邪門人物,第六層品流複雜,卻比其他幾層熱鬧得多。由於沒有透鏡組成的窄窗,第六層難辨日夜,隨時能在細縫暗角處找到一張張蒼白臉孔。唯一比人多的是老鼠,所以野貓在街巷、餐桌上也隨處可見——傑羅姆對於“在這裏消磨假期”的想法有點舉棋不定。
“這狗瘋了!救命啊!”波伊德拖著汪汪,一瘸一拐地繞圈走。
——聒噪的家夥。
學徒實在受不了他們。
買下這間破敗的實驗室,傑羅姆雇了波伊德照料房間——他曾在第五層學習煉金術,因為貪杯過度很快被丟進第六層,轉眼過了幾十年。傑羅姆聽到器皿破碎和液體濺灑聲,一下回過頭來。扭打正歡的兩位見到他溺屍鬼般的臉色,很快安靜下來,各幹各的去了。
一張泛黃的紙條攤開在桌上,傑羅姆盯著看了兩小時。
這是一張古舊的複合藥劑成分指南,即使依據傑羅姆膚淺的煉金術知識,很多成分也透出不協調的感覺。由於幾種詭異的材料缺乏具體說明,無法代入算式配平,學徒幾乎放棄了進一步調製的打算。
波伊德猛灌一輪甜酒,暫時失去知覺,酒瓶滾倒在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他從頭痛中醒來,學徒正趴在水槽邊*。他用拐杖敲打學徒的腦袋,把他從惡夢中喚醒。
傑羅姆跌坐在地板上,臉頰慘白,配上一對黑眼圈,活像死靈法師實驗室裏的人偶。波伊德撓撓灰發,把一瓶劣酒遞給他。
“你比昨天下葬的老蓋普還難看些。”
全身無力,傑羅姆揮揮手說:“拿開,酒精對我沒用。”
波伊德盯著學徒手裏的紙條,想了一會,露出古怪的表情。“這藥方你怎麼找到的?”
傑羅姆眼神空洞,連說話的心情也沒了。
“五層的圖書館,‘e’開頭的一排,最後一豎列,夾在‘晨昏的煉金師’中間——沒錯吧?”
“然後呢?”學徒擠出幾個字,波伊德今天特別多話,他隻好敷衍兩句。
“圖書館的灰有一寸厚,除了老不死的管理員,誰還會沒事往那跑?別說你是無意中發現的。”
“無意中發現的……”
“這本書放在錯誤的書架上。”
“嗯。”
“‘嗯’是什麼意思?”
波伊德不依不饒,讓傑羅姆膩味透了,有點生氣地說:“‘嗯’的意思是我是個怪物,在別人跑去第四層鬼混時,代替‘老不死的’林奇先生照看圖書館;我每天就和灰塵作伴,還比大部分作者更了解他們的書——滿意了?”
波伊德遲疑地看著他,像是做了一個決定。他在地板上坐下來,把僵直的右腿平放開。“睡得不好……對吧?還有很多利於睡眠的配方,沒必要用到這一個……”
“你當我沒試過嗎?現在嘴裏隻剩下藥味。”傑羅姆難受地直搖頭,“還有什麼要說的?就讓我安靜坐一會……”一想起剛才的迷夢,他不禁打個冷戰。
“先別急,想知道藥方的來曆嗎?”波伊德看他點點頭,接著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還不到二十,從科瑞恩南部的小城市來到這鬼地方,伊恩·傑斯伯格是我的導師。一個老混蛋……不,他那時也隻有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