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溫情”之手掬水中圓月
文藝理論
作者:尤善培
摘 要:追求空幻與虛無的審美選擇,使得何其芳的愛情詩獨具魅力。他徘徊在回憶的邊緣,追尋鏡花水月般夾雜著甜蜜與痛苦的愛之光影,本文就何其芳溫情的敘說手法來剖析其愛情詩的藝術特色和哲學蘊含。
關鍵詞:何其芳 愛情詩 溫情何其芳和堂表姐楊應瑞有著青梅竹馬的情誼,多年後在北平相遇相愛,初嚐愛情甜蜜滋味的何其芳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這段短暫的愛情卻已落下了帷幕。何其芳獨自啜飲失戀苦酒,將這段愛與痛的經曆滴灌在一首首愛情小詩中,他在詩中重溫和回味甜蜜,同時又品出了雙重的痛苦與失落。這些詩歌既有初戀時的歡樂,又有失意時的苦澀,更有夢囈般的深情獨語和心如刀割的慨歎。
一、無處安放的“溫情”之手
何其芳的詩歌一向是溫柔的,即使後來作為“百靈鳥”高唱《夜歌》等政治意識比較濃厚的詩作時,也仍然充溢著“溫情”的詩魂。作為“一個滿懷溫情的人,其心靈總是處在一種極其敏感的溫柔的靈動之中,就像一片永難平靜的動蕩的水波,自然界、人間的千姿百態,都會使他們的心靈悸動,顫抖不已”。[1]145這樣一位敏感多情的詩人麵對愛情自然會比常人付出更多的柔情,在他的愛情詩中,我們一方麵能夠體會到他回憶初戀的心情是絕望而痛苦的,而另一方麵我們也能夠發現,他回憶過去的方式卻是極其溫柔的,像是懇求,像是挽留,又像是微笑著偶然提起,但透過這種溫情,我們不禁為他一次又一次微笑回憶和一次又一次無可附加的絕望而戰栗。詩人渴望溫情的撫摸,正如何其芳自己所傾訴的:“我實在過了太長久的寂寞的生活。在家庭裏我是個無人注意的孩子;在學校裏我沒有朋友;在我‘幾乎絕望地期待著愛情’之後我得到的是不幸。”[2]95這“幾乎絕望”解釋了詩人為何會對待愛情如此狂熱,也解釋了詩人為何在愛情變成不幸後如此鬱結,因為其在“幾乎絕望”之時而又迎來希望,這希望是不留餘地的,而正因其太想握住這希望的火光,結局又不免是灼傷了自己,最終愛情的夭折使“幾乎絕望”變成了徹底的絕望。他想用力地去愛,可那無處安放的“溫情之手”此時卻隻能淪為寂寞的點綴了。在《歡樂》中,詩人如孩子般提問歡樂“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溫情的手”的力量並不在於這隻手的動作,而在於它所蘊含的感情和其可能給詩人帶來的撫慰。而《雨天》中,作者怨訴般地寫道:“是誰第一次窺見我寂寞的淚,用溫存的手為我拭去?是誰竊去了我十九歲的驕傲的心,而又毫無顧念地遺棄。”以溫情之手拭淚這樣的動作似乎格外能夠牽動詩人的心,他焦急而又痛苦地渴望著這種具化到動作的撫慰。
為何詩人對“溫情的手”如此情有獨鍾,我想這與何其芳愛情夢的開幕序曲有關,據方敬的記載:“一次,在小房子裏臨窗的書桌前,其芳正在給她(楊應瑞)講解英文。她低著頭,一大顆淚珠從她的眼裏悄然滴到了書頁上。那好似一粒愛的火星點燃了其芳十九歲的年輕的心。他第一次產生了純潔的愛情。”[2]89對於作為詩人的何其芳而言,那樣大顆眼淚落在書頁上,而其為之拭淚、或女孩將雙臂圍上詩人脖頸的溫情,作為他觸摸到愛情的第一個瞬間必然使他難以忘懷。《愛情》中,詩人寫道:“一粒大的白色的隕星,如一滴冷淚流向遼遠的夜。北方的愛情是驚醒著的,而且有輕趫的殘忍的腳步。”這一滴冷了的淚仿佛帶著作者回到了那一天,眼淚已經冷了,“溫情的手”還懸置在原處,為“它的寒冷哭泣”。詩人被溫情的感受打動於是陷入愛情,因此在愛情甚至全部生活中他都在尋找這樣溫情的撫摸,更是於自身積聚了許多溫情要去回報曾有的、或即將有的溫情。失戀之絕望使何其芳相信他曾那樣滿懷希望,愛情的夭折使他得以知道愛情的真實存在,因此他才能如此這般地以“溫情的手”拂過已死的愛情的容顏。他的愛情詩盡管飽含委屈和淚水,可詩歌中流露出渴望給予和得到溫情的孩子般的心情,以及微笑的私語使他的痛苦與遺憾化作溫情的大手,一頁頁地翻閱著愛與痛的回憶。
二、鏡花水月的朦朧詩境
《詩辨》有言:“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3]嚴羽對詩歌的評判標準同樣適用於當代詩歌,何其芳的愛情詩就給我們以“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感覺,有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包含了蘊藉深沉的美學特點。其在《贈人》中寫道:“對於夢裏的一枝花,或者一角衣裳的愛戀是無希望的。”何其芳眼中已逝的愛情如“水中月,鏡中花”,“對於‘花’與‘月’而言,他更沉迷、更鍾情的是那一片惝恍、迷離在水中的水中之月,是那在鏡中作著搖曳、嫵媚之姿的鏡中的花,而不是那實體性的月亮和花朵”。[1]62愛情的存在對於何其芳來說,其發生後的一切遠比愛情發生時要更有意義,愛情是一個夢,夢碎不過是再繼續另一個夢。“何其芳所期待的,其實並不能從普通的愛情中得到。這種期望是超越愛情之上,事實上是精神的焦渴與靈魂的浮躁。這一點,何其芳的內心中其實相當清楚。所以,他一方麵在追求愛情,渴望愛情,但另一方麵他並不完全滿足於現實中的愛情,甚至有時候是下意識地拒絕著這種幼稚的愛情。”[2]96詩人詩中的愛情是夢境中的愛情,源於現實又超越現實,是在他所創造的鏡花水月的藝術世界中搖曳生姿的愛情。何其芳沉浸在其中,不僅因為藝術世界裏的愛情比現實中的愛情更淒婉動人,還因為這鏡像世界裏的愛情充溢著虛無感和幻滅感,這種易逝的、善變的感覺使何其芳絕望的心更能找到絕望的理由,使詩人受傷的心更加疼痛和戰栗,更易傾瀉詩緒和詩情,這夢中的世界更符合詩人超越現實甚至超越虛無的期望。《月下》這首小詩最能體現這種藝術境界:“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如素蓮從水影裏墜下的花瓣,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但眉眉,你那裏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即有,怕也結成玲瓏的冰了。夢縱如一隻順風的船,能駛到凍結的夜裏去嗎?”詩的前半部分寫出了銀色的夢中,素蓮的花影在水中搖曳,這是詩人心中的愛的幻影,可他卻又斷定這銀色的月波在情人那裏已凍結成冰,這夢無法駛入愛人已凍結的心,自然也就在花影綽約、水波蕩漾中化為泡影。愛的美好與幻滅同在,越是會幻滅,越是想捉摸它的美,越是想看清這美好的麵容,越是容易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