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令薑剝柑橘是耐看的。
一隻柑橘在掌心顛一顛,轉一轉,再捏一捏,就找到柑橘臍最要緊的位置。翹著一隻小指,在橘皮與手指之間,墊著一張素白手絹,用食指指肚力度精準的掐進去,行雲流水。
這個季節正值吃柑橘時候,鮮甜且多汁,明黃的汁水浸在帕子上,手指還是蔥白的,指尖也是澄白的。袁令薑把橘瓣一半一半剝開,把上麵的細絲剝掉,直像個滑嫩的嬰兒一般。細絲也不扔掉,另放在一隻小碗裏,橘皮也規規矩矩疊在一起,預備曬幹了一同逢進茶包。吃茶時放一袋進去,生津解渴。一隻柑橘,被吃成如此模樣,也不辜負了。
秋來百花殺盡,房裏剩了一盆晚菊,就擺在餐桌旁,幽幽的吐芳,因為有些凋勢,花微微耷拉著腦袋。袁令薑剝了一會子柑橘,抬了抬頭,把那耷拉著腦袋的花衝向自己,像個伴兒似得。
衛道蘊默默看著這一切,他這個時候發現,這個女人愛姚立非,愛得極寞。
他弄出了一點聲響,引得袁令薑扭過身去看他。袁令薑麵上有些窘,因為不知方才的事讓他見著多少,放著滿屋子的大活人,卻去與花做伴,多少是有些傻氣。但衛道蘊倒顯得更手足無措,“倒茶弄髒了桌子,笨手笨腳的,想出來找條手巾,月榮呢?”
出來找手巾,袖角洇了不規則的淡黃的茶漬,但胳臂裏還夾著那本十四行詩。袁令薑善意的一笑,他的情意,她倒比姚立非更懂。
“叫去睡了。看人來去的走,眼花的很。你坐,道蘊。”
又說,“不該瞞你,重慶那邊出了事,是日商會作怪。郭家的鋪子倒了,我父親還在維持。其實我說,袁家樹大根深,不會有事。”
她有些發愁,但麵上還是微微笑著,又念了一遍,不會有事的。
她這樣安慰著衛道蘊,但自己的處境並沒有多好。
她與五夫人的通信已經斷掉,發去的電報一封封石沉大海,不知為何,袁家竟也難以傳信,這才借於晟景的手,傳出一封手書來。從馬場回來,他夫妻二人讀完信,她便知道姚立非有了決定,她一直等著他開口。
於是就在睡前,他穿著睡衣,起來坐下,坐下躺下,躺下再起來,要喝水,要更衣,要熱手巾把子,要熱牛奶,樣樣周全。但他並沒被安撫,反倒像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愈發氣急了。
終於找到機會,說是起身間被妝台鏡上的人影嚇了一跳,發了一場脾氣。喋喋不休許久,但妝台鏡不過是引子,最後才落在點上。
“我在這裏,身前是百般萬般的艱難,身後是一家子人的安樂。你能幫我嗎?你也不能。”
他把最陰最毒的話對著他最親最信的人說,因為篤定她不會半路逃跑,篤定她傷痕累累還是守著他舐傷口。
他果然是對的,袁令薑低下頭。
他這麼討人厭,她想,這麼討人厭,又這麼可憐,受了委屈,不敢哭,怕讓人看低了,更欺負得厲害,隻敢發脾氣,又不敢對別人發脾氣,哪怕對傭人也不敢,隻敢對她。
“我得娶她,她手裏的錢,夠咱們去香港,那是英國人的地盤。”他說。
“是我沒有用。”她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床上,把他小心翼翼抱在懷裏,讓他頭枕著她的肚子,她一搭一搭的順著他的頭發。
姚立非仰著頭看她,又說,“姐姐,咱們會有好日子過的。”
翌日,姚立非便又造訪沈家賭場,與清小姐密謀婚事去了。依沈清樂的意思,自然是要三媒六聘上門,讓沈弈猝不及防才好。
於是待姚立非坐在沈宅客廳的沙發上,一旁同行的是私定終身的沈家堂小姐清樂,饒是沈弈城府頗深,眉頭依舊跳了一跳。
沈弈說,“姚先生,你究竟是想要什麼呢?”
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給你好了。
但是以他之心度姚立非之腹,實在無能為力。姚立非與他,始終不是一路。
“叔叔,你想的多了。”姚立非很認真的戲謔他。
姚立非自然是來提親的,聘禮不能算不豐厚,幾乎是竭盡全力,因為沈清樂應承過,聘禮會原封不動抬回姚宅。
沈弈的臉漲紅起來,為了他這一句叔叔,然後很快青白下去,也許是惱怒。
李媽這時候送來一瓶花,說是太太修好,吩咐要擺在門廳裏,年節將至,添添喜氣。年節還遠,但的確是緩解了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