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在生的世界裏我已經每天都在將就你的慢性子了,如果真有死後的世界,你說什麼也該等我一次了。”

“………………”

拋開學生時代故作輕鬆的調笑,魯迪斯不是沒有想過真正的嚴肅的冰冷死亡。

事實上他有多麼渴望生存,他就有多麼了解死亡。在複米萊作戰的那些個日日夜夜裏,死亡的陰影永遠縈繞在每一個飛行員的肩膀上。就像他喜歡聽的一首歌裏唱的那樣,“死亡才是勇者的新娘,她的歌聲會為你引導瓦爾哈拉的方向。”

在剛剛成為飛行員的時候,魯迪斯對死亡的場景也曾經有過無數種羅曼蒂克的幻想。他希望能夠死在天空之中,之後讓人把他的墓碑立在山坡下,旁邊栽滿罌粟花,而自己則在溫暖的土地之中慢慢腐朽融化。

但是魯迪斯從沒想過等待在他人生終點的會是一場這樣的死亡。

也不知道死亡降臨之前原來有著如此漫長的時光。

漫長到可以讓他忽略掉徹骨而絕望的疼痛。

在這樣漫長的時光裏,魯迪斯想到了許多人。那些記憶片段就像碎片般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好的,不好的,高興的,悲傷的,失望的,絕望的,希望的……它們平時一直藏在他的心髒之下,現在快要爆炸了。

魯迪斯費力地從飛行服的夾克中慢慢掏出一張照片,這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把照片翻到眼前,發現血已經把照片的一半都浸透了,好在浸透的部分是穿著灰綠迷彩的他,瑪莎的部分倒是好好的。

被子彈擊穿的肺讓他越發無法呼吸,魯迪斯將咳嗽的衝動牢牢地扼在喉嚨中,他把照片放在身旁的雪地上,用一塊細小的石子壓住而不是繼續拿在手中,他怕自己的血弄髒那張照片。

黑暗中,魯迪斯想到了他的家庭,想到這十年來都沒有過幾次好好交談的父親與一直思念著的母親。想到跟自己一起長大卻莫名分道揚鑣的友人。想到與“荒火”並肩共戰的那段短暫卻異常精彩的歲月,想到一直被他掛在心上最甜蜜位置的姑娘,他還沒有見過她流淚,也不想見到她流淚,但這次恐怕他真的無能為力了。

最後他想到那個有著一雙藍紫色眼睛的黑發少年,他總是用有些拘謹的聲音叫著自己長官,言詞之間流露著對跟自己合作的向往。有著符合他年齡的小小莽撞,但在關鍵時刻又能表現出超凡的勇氣與冷靜。這三個月來,他就像是一塊海綿般迅速吸收著一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長著。他是一塊璞玉,他是上帝送給柯納維亞的一份禮物。

如果可能,魯迪斯真的很想再跟他飛上一段時間,把本領再多傳授給他一些,讓他成為保留“火種”之人。之後有一天,或許可以看到他超越自己的戰績也說不一定。

接著魯迪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這樣就意味著他希望波爾德擊落更多的戰機,殺死更多的人。他還能清楚地記起波爾德在模擬空戰中不肯開火後麵對他的眼神。

當時魯迪斯有一句話沒有講,之後也沒有。現在他永遠都不會對波爾德講那句話了。

“你那麼善良卻偏偏成為了一名必須開火的軍人,那麼你今後的人生隻能變成這樣——變成每一次開火都是一次將自己也殺死的殘忍過程。”

魯迪斯是個軍人,他知道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話還不行。

那雙藍紫色的眼睛既是一雙軍人的眼睛,也是一雙孩子的眼睛。

必須活著與必須死亡,是一個軍人在戰場上永遠要麵對的雙重悖論。

但是他現在終於可以不用再想這些了。

時隔多年,魯迪斯總算又找回了生命中那份不可或缺的寧靜。

他的睫毛上掛著細密的冰雪,他回憶起“荒火”中有一句無法考證其來源的話,“我們在為敵人掘墓的同時,也是在為自己製棺。”

現在他睜著那雙溫和的蔚藍色眼睛,對著死神臉上那兩個赤紅的窟窿無聲凝望。

這次柯納維亞的王牌飛行員沒有再一次躍入他所摯愛的天空,而是由著自己鬆開掛在懸崖邊的手——

墜向永恒的寧靜死亡。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