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三章(1 / 3)

短篇小說三章

小說方陣

作者:盧葦

美 麗

……

他看見她來了。

盡管遠隔千山萬水,盡管倆人分手已經快兩年,盡管他傷透了她的心,但是,他還是堅信自己的判斷。

她也果真來了。而且,她身邊就跟著那個叫張劍的小夥子。

他知道自己的信有了作用,他們終於走到一起了。

他稱心地笑起來。

她仍然穿著那件白底淡藍水仙花辮的連衣裙,他早就知道她會穿上它。因為,他頭一次看見她穿著它走過來的時候,曾經驚喜得瞪圓了眼睛。

她還是沒有話,還是微微一笑,還是隨著笑意慢慢擴展,溫玉似的臉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就漾起了絲絲的漣漪。

她來了,那些美麗的往事也就象眼前美麗的河水一樣流動起來了。

……

這裏是河邊碼頭上的石階梯,他們約會見麵的老地方。

每次,都是他在石階上為她鋪平自己的手絹。他肯定能帶個坐的東西,但他沒有帶。因為有次他曾經帶來兩個小馬紮,她一看見便嘻嘻地笑了。他詫異地問她笑什麼,她說,我想起了娘的一句話,離胡(核)桃不能吃,吃了會傷人。

他當然明白離胡桃的意思,所以,他從此再也沒有帶過小馬紮似的東西。

跟往常一樣,他們坐下了。立刻,就有一陣河風拂麵而來。這是三春時節的夜風,柔柔的清香中交雜著淡淡的水腥味兒,它能讓有心人嗅出夏天的虎虎生氣。

在他們麵前幾步遠,就是一泓碧波的漢水河。前些年在不遠的下遊修了一座發電站,大壩一立,苗條的漢水河就變成了庸容的楊貴妃。河麵寬了,風光更旖旎了。多發了電,生活也更舒適了。她也姓楊,但她可不叫楊玉環,她叫楊姝。姝就是美,她用了詩經上的詞語。其實,她比楊貴妃漂亮得多,她的五官、發膚、身材、胖瘦是一種少見的勻稱,完全符合人們深藏在心底裏的美。總之,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天下最美麗的姑娘。他曾當麵誇她說,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你就是西子。

聽了他的話,她微微一笑,甜甜地說,我不管,我隻要你喜歡。

他們是在悲痛中相識的,但他當時絕對沒有想到會有了另外的故事。

她的娘病故,是他給她的娘進行了生前最後一次美容。

事後她說,是他的認真細致打動了她的心。她為娘在重病兩年後,仍然能夠容光煥發地離開人世,永遠感激他。

其實,是她不了解。他對待工作一向如此,從來沒有懈怠過。朋友們為解決他的婚姻老大難,主動操心幫他調出殯儀館,他一概婉謝。老同學二毛子狼聲大氣地罵他,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你也死呆了?他聽了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呆不呆,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是喜歡這個工作。

後來,她和他好上了。熱戀中,一次周末,約定晚上在河邊見麵。到時候,他卻是久等不至。她撥通了他的電話,剛接通就聽到他驚叫了一聲,然後連連地陪不是,罵自己真混,說自己是忙迷糊了。原來,當天下午城郊高速公路出了車禍,一下子運進來七八個死者,他一直在為他們整容化妝,竟然把跟她的約會忘得無影無蹤了。她一句話也沒有怪他,關了電話就趕到了殯儀館。她堅持要陪他熬夜,連老館長也被感動得淚光閃閃。

那天,他從下午一直幹到淩晨,她就在他身邊忙來忙去。

他問她,你不害怕?她想想反問道,你呢?他說,我怕什麼,這是我的工作。她笑了說,你不怕我就不怕,我們倆是一個人。他的心一抖,抬起眼睛看她。她也正在看他呢,兩雙眼睛刷地就迸起了一片火花。

……

有時候,細細地想一想,遇上她,真是自己天大的幸運。

那一回,倆人交往已經有了些日子。也是在這河邊的石階上,他是實在忍不住了。問她,你這麼漂亮,工作又好,那麼多人追你,張劍都說了,他能拿命換你的愛,他們都比我強得多。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我好?

她回答說,什麼都不為,我相信命運。老年人說,命就是緣份,你信不信?

我不信,他說,也不明白你的話。一個殯儀館的美容師,工資低,地位低,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姑娘們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卻要和我交朋友,是好奇?還是同情?如果、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還是結束吧,我不想看到你將來後悔,更不願影響你的幸福人生。

她聽了,久久沒有出聲。而後,卻偎進了他的懷裏。他沒有抱緊她。他說,你知道……我喜歡這個工作,那也是一種愛。今後,就是結婚成家有了孩子,我、我、我也不會改行。

她用手臂攬住他的腰,輕輕地笑了說,沒想到,老實人也俗呀。不過,你小看人了。我沒你說的那種心思,更不會遊戲人生。因為娘的去世,我認識了你。以後熟悉了,又聽老館長誇你,誇你自願從局機關到火葬場來做美容師,心胸非同一般。誇你喜歡讀書寫文章,是有大誌向。其實,他不清楚,這也恰恰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呢。

哎--她突然抬高聲音道,你可不能吃醋噢,張劍是我同班學弟,他聰明有才氣,理想是出國深造,我們可不是姐弟戀,你還要我聲明幾次啊?

她的話在他心中激起一陣熱浪。他提到張劍,是真心話,根本扯不上吃不吃醋。但她說到了當美容師的事,就不由人心裏不熱。想當年,群眾要求殯儀館增加死者美容服務,人大代表也正式提出了建議,民政局還為此專門向上級申請了一個培訓名額。但是,動員來動員去就是沒有人肯報名。如果不是他挺身而出,去北京一座國際性的美容院學習了一年,回來當了殯儀館美容師,局長還真不知道如何答複市人大呢。

你是為當敢美容師喜歡我?他說,這算什麼啊,我是民政幹部,一件新工作,總得有人去幹。再說,我從小就愛讀書愛畫畫,學美容也就是學畫畫。何況、何況我當時也很憂豫,也怕跟死人麵對麵,我的思想鬥爭也很激烈……

好了好了,我不聽了,你早晚都是謙虛。她假裝生氣了,身子在他懷裏一陣扭動。又說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報恩報恩,你忘不了你是個孤兒,你幹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報恩!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也是個孤兒!

什麼!你也是孤兒?他大為吃驚,一下子抱緊了懷中的她。

那,那,娘她老人家--

認真說,我不算孤兒,算棄嬰。是我娘收養了我,娘是個寡婦,為了我,娘一輩子沒有再婚。我剛一懂事,娘就把一切都說明了,她叫我要有誌氣,要刻苦自立,善心長在……後來,我上了大學,一畢業就考了家鄉政府的公務員,我的想法就是要回來工作,好好地孝心我娘,可是,誰知道娘她……

她哭了,輕輕地抽泣著。他的心也在發顫,隻有用力地抱緊她。

一會兒,她又說道,我理解你,你長懷感恩之心。可你卻不理解我--

不不不,我理解,隻是--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小時候也孤苦伶仃。

那不是理由,你相信自己,就應該相信所有的人,我隻是其中之一。

對對對,你說得真好。人不能光相信自己,應該首先相信別人。

他很激動,隻覺得心裏猛然一亮,一下子就通達了一種神聖的境界。

他的眼睛熱了,開始不停地吻她,再一次抱緊了她。……

風雲莫測,禍福相依,一切都是自然和自在。

事情是他開的頭,他找她談了次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說,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合適,我們結束吧。

當時,她驚呆了,象被雷電擊中一般僵立在石階上,漂亮的連衣裙在夜風中無聲地飄動著。平時,風中亭亭玉立的她是他眼中最美的圖畫,可今天--

他眼睛一熱,趕緊把臉扭向一邊。雖然路燈的光線在這裏已經很微弱,他還是怕她發現他的淚水。他硬著嗓子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回答就轉了身,也就是在這時候,他聽到她悲哀叫了一聲--這是為什麼!

他們的事驚動了不少人。朋友們跑來關心,全都無功而返。二毛子借酒發瘋罵了他一頓,發誓要跟他這個神經病絕交。

老館長鄭重其事找他談話,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一支煙功夫,他埋著頭,不看老館長,口裏翻來複去隻有一句話,兩個人不合適。

出鬼了!老館長吼一聲,跳起來拚命跺他那條假腿。咻咻地叫道,臭小子!你昏了頭!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姑娘!有福不知福,太不近人情!老館長的腿是在自衛反擊戰中被打斷的,軍人氣質從不減色。

然而就象鐵錘砸在棉花包上,他就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館長告了狀,局長坐著一輛"現代"來了。

局長在他的寢室裏足足呆了三個小時。臨走時,局長跟老館長握握手,一句話也不說就上了車。

盯住小車遠去的一溜黃塵,老館長一臉迷惘。

但,老館長從來不信邪,親自打電話,一錘一個坑,小楊,來,我帶你找他!

她來了,有沒有老館長的電話她都要來的。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和他結束,她要他一個正正當當的理由。

一次,一次,又一次。來了他陪,走了他送。已經記不清楚次數了,隻知道,他從不改口,也始終沒有給她一個理由。

這一天,她又來了。她當然萬萬想不到,他竟然和個姑娘一起迎接了她。

他給她們互相作了介紹,對她說,姑娘姓鄭,叫鄭平平。他們是在北京培訓時認識的。後來,他以為她不會到小城市來,萬萬沒想到,前不久她現在竟然一個人找來了……

這一次,也隻有這一次,見麵後她一句話沒有說,也沒有停留,更沒有叫他們遠送。她哭了,無聲地,淚流滿麵,一個人匆匆地在大門口搭公汽走了。

她從此再也沒有來找過他。

那一天,老館長喝醉了,站在院子裏捶胸頓足地罵模糊,混賬東西,黑心爛肝,老子要是你親爹,殺你的心都有了……

他呆在屋子裏,淚如泉湧。他的心碎了,他知道老館長的心也碎了。

……

一切都過去了,整個就是一場美麗的夢呢。

他太累了,想睡覺了。他躺在床單下,周圍的一切全都是白色。白就是空曠,就是神聖,就是純潔,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他聽到老館長還在嗚嗚地罵,臭小子,你為啥要活得這麼苦!局長也在抽泣,不停地擤鼻涕,說,你錯了,他活的是快活。你看,到現在他還翹著嘴角在笑。

小楊呢,她為啥不來?唉,真是個好姑娘。

她不知道啊,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瞞住她,她咋會來?在美國,也太遠了。

他敬佩年輕的局長極守信用,直到最後,也沒有泄露兩個人的約定。給張劍的信是局長代的筆,假扮女友的鄭平平是局長的小表妹。局長說,我理解你的感情,更佩服你的胸懷,我隻恨上天不公,把這種凶病給了你。

局長曾安排他去北京治病,他謝絕了,他清楚自己的病情。

但是,局長和老館長都不知道,他剛剛已經見過她了,還有張劍。

唉,多好啊,行了……

他呼出最後一口氣,輕輕地飄升起來。

人們,再見了,祝願你們每一天都生活在快樂中間。

絢 麗

玲玲的小店是十八號門。

他送工商證來的時候,嘴裏郎個裏個地拉胡琴,給她開玩笑說,狼上狗不上,七成八不成,你怕真是發不了財咧!

她臉一沉,呸呸兩聲吼他,臭嘴不靈!

可惜。小城地方就是邪,提起王八就是鱉。玲玲的生意還真叫他說準了,開業半年多來,月月不賺錢不說,有時候甚至連本錢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