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三章(2 / 3)

怕玲玲發愁,接連許多天,他一忙完公司業務,立馬就趕過來陪玲玲。

那天,他說,玲玲,莫怕,賺不賺錢無所謂,有我呢。

玲玲說,賺錢賺錢,你隻知道賺錢!我早就說過,你是你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咋知道我不賺錢?吃藕長大的,盡玩心眼兒啊。

他臉一熱,說道,對別人我吃藕,對你我吃稱砣。天天過來,進貨銷貨,支出收入,我心裏清清白白,芝麻小店的賬難得住我?

閑吃羅卜淡操心,記住,我的事跟你沒關係。玲玲又甩了他一句。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給過他好臉子。

然而,說真心話,她也喜歡他。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要故意氣他疏遠他。她明白他對自己好,那不是一般的好,他平常嬉皮笑臉的常說自己最喜歡吃波菜。誰也不是傻子,那是指暗送秋波呢。可是,可是自己是個殘廢,半年前母親一走,雪上加霜又成了個孤兒。街坊鄰居幫她,她謝絕。社區領導想送她進福利院,她不幹。她嗆白那個年輕書記說,要去你去,我才不當寄生蟲!

她認定了,人不能一輩子靠憐憫生活。

所以對他,她也不願意連累。

可他比她還強筋,就是粘住不放。知道她想開個小店,從找房子、裝修、辦證、進貨、開張,等等一切,全是他一手包了。他有一大幫子弟兄,個個義氣衝天。他說,一個小門臉兒,不是你堅決反對,不操心不說,一分錢不花,場麵肯定比現在還排場。

她相信他,但還是狠狠頂了他。

她冷笑一聲說,廉者不飲盜泉水,誌者不受嗟來食,少跟我來你那一套,我可不是叫花子。

幾句話咽得他半天接不上氣。但他服氣,他知道玲玲讀書多,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就口吐錦繡,古氣文風。他喜歡她,根子也就在這一點。

小鋪子開張,熱鬧了一整天。晚上,答謝捧場的朋友,他喝多了,送完客人,他要陪她回店。她在輪椅上說,不用,我自己能走。你累了一天,回家休息吧。他不理她,忽地把輪椅調了個180度,推起就走。

路上,他把輪椅推得飛快。大聲說,你瞧不起我,瞧不起!瞧不起!瞧不起!

她知道他喝多了,就不搭話,任憑他推著輪椅小跑。他的確是過量了,酒話連天。他說,玲玲,我不傻,我早就明白,你從來都瞧不起我。在你眼裏,我就是個街頭小混子,就是個有前科的大壞蛋,就是個有娘養無娘指教的……

不對!她用勁捏住手刹,車停住了。他不理解自己,她也有點氣了。大聲說,你錯了,你早就變了。現在是我沒資格,我是個殘廢!

沒有留意,他竟然把輪椅推進了濱江公園。不遠的長堤下麵就是美麗的漢水河,嗶嗶啵啵,聽得見河水拍岸的聲音。

此時,夜色漸深,休閑的人們幾乎走完了,草畦中的蟲子叫聲特別清亮。

半天半天,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她也沒有話,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開始推動輪椅沿著防浪牆慢慢往前走。

他又開口了。他說,玲玲,你才錯了,你在我心裏從來不是殘廢!我不騙你,隻有你才是我心中最、最漂亮的姑娘,不對,是仙女,是女神,是……

好了好了,也不嫌肉麻。你要是不騙我,現在就送我回家。

回家就回家,回家我今天也要把話說出來!他轉過輪椅往回走,說道,我去勞改,一個孤兒,你知道我心裏有多涼!你母親一直去看我,當成親兒子。我出來了,我混出個人模狗樣了,她老人家卻走了。玲玲,你知道我心裏又有多愧!你說,你為啥不答應我?如今,你我應該是最親的人,咱們倆都是孤兒!孤兒孤兒!因為我成了孤兒,就非得答應你?玲玲的聲音叫人心寒。

不!他大叫起來。玲玲,你還在小看人!玲玲,你說,我今天為啥推你到河邊來?我回來的第一天晚上,你就是在這裏跟我談了大半夜。你讀的書多,有誌向,有遠見,你的話我一句句都記--不,是刻在心裏了。我不怕你罵我下流,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就喜歡你了。如今,我、我覺得自己活著就是因為有了你!玲玲,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多操心你,自從老人家走了之後,我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夢到你!我孤單怕了,玲玲,我也怕你孤單呀,你、你為啥不答應我?

玲玲不回答,直直地坐著,耳邊隻有一陣陣車胎著地的絲絲聲。

他又問道,玲玲,你不是嫌我吧?我毛病是多,可隻要你指出來,我一定改,挖心挖肝地改。我現在能掙錢,我們成了家能過好日子,用不著你辛苦開店,你隻管在家裏養著,家務活都請鍾點工做,過日子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可是我死都不明白,你為啥要抱獨身主義!要是僅僅為了不喜歡我,躲我,那你就、就直說,你放心,我、我也有自尊。話一說明白,我絕對不當狗皮臉!

玲玲仍然不出聲,身子就象僵了似的,隨著前行的輪椅輕輕地搖晃著。

他很沮喪,失望地說道,玲玲,你不開口,我就替你說了。你不是不喜歡我,是顧忌孤兒殘廢幾個字,不想成家罷了。如果真是那樣,我發誓,我也不成家!隻要你高興,我這當哥的就陪你一輩子!

玲玲又把車刹捏住了,她開了口,輕輕地說道,你呀,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問,我不明白?為啥不明白?咋的才能明白?玲玲,你說,告訴我,我照你說的去做,一定會明白的。明白了,你就答應對不對?你說話呀!

玲玲又一言不發了,她抬起頭朝天上望去,繁星點點,一片璀燦。她又放眼向遠處看,朦朧中,映著星光,天上的河流恰恰和地上的漢江重成一條線了。在夜幕的極遠處,鱗鱗的光點連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波光了。玲玲知道,這是故鄉的一大美景,遠在明代縣誌中就有記載,稱它為漢水連天河呢。

你看,玲玲輕輕地歎一聲,多美呀。

看啥?他問,啥東西多美?

漢水連天河啊。玲玲說,你看,往遠看,天上地上兩條河都重在一起了。

他明白了,說,當然,再過兩天就是七夕節了。頓一頓,他又說,玲玲,牛郎都要會織女了,今天,我就要你一句話,一個字也行,隻要能叫我明白。

她輕輕地笑了說,明白不明白,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給自己找的。

話一到你嘴裏就複雜,他說。心裏一動,又說,行,我就自己找。我天天找,天上地下找,不信找不到。不過,玲玲,找到了你就答應我,對不對?

玲玲又是一笑,說,你得寸進尺啊。晃晃輪椅又說,走啊,涼氣都下來了。

他不聽她的,用勁按住把柄,說,不行,你得回答,我找到了咋辦?

你看你,木頭,找到了,明白了……當然,好。可是,你還沒有找……

他不再問了,眼前有了亮光了。

他把輪椅推得唰唰唰地飛快。他心裏大叫,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找嗎,刀山火海呀,還問什麼問!這天,他一進門就嚷嚷,玲玲,玲玲,我可明白你為啥不賺錢了!

玲玲一撇嘴說,羊群裏的兔子,能兔子,得虧你了。說吧,為啥?

他就照直捅出來,為啥為啥?為你不收購!

哼,玲玲冷笑一聲道,你錯了!不是不收購,是不當洗手間!

玲玲知道他的意思,這一片是高檔住宅小區,也有不少行政機關的家屬大院,老百姓又叫它富人區,或紅燈區。大十字馬路兩邊,象她這樣的小門店,前前後後少說也有三十家,賺大錢的主要門路,就是靠低價收購禮品煙酒,再轉手高價賣出去。聽人說,一來一去的,都流水作業了。

他咳一聲道,看看看,你才是錯了,啥洗手間不洗手間,有錢賺就行--

玲玲打斷他,去去去,一邊玩去。那種錢我不賺,咱們倆是涇渭分明。

他嘴皮子幹咂巴,正想再說一句,有顧客了。

一個年輕女子扶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奶奶,走到了門前。

玲玲說,珊珊姐,你咋來了,有事啊?年輕女子說,玲玲,我實在沒辦法了,王奶奶非要見見你,局長就派我來了。回頭對扶著的老人說,王奶奶,你麵前就是玲玲姑娘,有啥話你就說吧。

老人突然激動起來,紮撒開雙臂亂摸一通。原來王奶奶雙目失明了。玲玲一見連忙叫他,快,把我往前推推。

王奶奶拉住玲玲了,大驚,一用勁掙開珊珊跪在了地上,珊珊驚叫一聲連忙去拉。玲玲也急了,大聲朝一時不知所措的他叫道,木頭啊,快拉一把呀!

王奶奶涕淚橫流,把頭連連地磕碰著玲玲輪椅的踏板,邊哭邊說,天那,好姑娘,誰知道你、你也殘疾呀。姑娘,大恩大德,叫奶奶可咋報答……

一切都明白了,玲玲用半年賺的錢資助了王奶奶考上大學的孫子。王奶奶的兒子媳婦多年前先後病故,奶孫倆一直靠政府救濟生活。聽珊珊說玲玲捐了兩萬元,他暗吃一驚,知道她是把老媽的安葬撫恤金也用上了。

第二天,他去找了珊珊。分手時,又專門要了珊珊的電話。

三天後,他來到玲玲小店,老遠就大聲叫道,玲玲,說話算話,我找到了!

玲玲一時莫名其妙,問道,神經病,找到什麼了?找到脾氣了,會吼人了?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可是你說的。他振振有詞,氣壯如牛,從皮包裏掏出一遝子東西,往櫃台上一按,說,玲玲,這是資助貧困學生基金卡,珊珊幫我辦的。這是我公司存款的銀行卡,全交給你。今後,我一切聽你的,我找到了!

玲玲簇簇眉頭,問一句,你,你啥意思啊?

他愣了愣,大叫道,沒意思,我找到明白了!玲玲,不許反悔,嫁給我!

瑰 麗

每當紅日銜山,碧綠的漢水河,就變成了一條金玉閃閃的長飄帶。

在火燒雲的斑爛中,神仙崖下的過河鐵橋猶如一道彩虹,飛天而起,直插對岸重重青山。雄渾巍峨,奇瑰無比。

那個人又來了,迎著夕照,端端地立著,橋頭邊的山崖上就有了一座石人像。

一天二天無所謂,五六天過去了,天天如此,肯定不一般了。

老長順決定上前問個究竟。

人都走到背後了,他還不知道,一動不動,直直地對著山腳下靜靜的河水。

哎喲,是位老大哥呀。老長順打個招呼,不等回答,又說道,老大哥是在看落日吧?哈哈,好眼光,神仙崖上看落日,名傳四方呢。

他回過身來了,滿頭銀發在晚風中抖動,臉上的皺紋就象用刀刻出來的。他對老長順笑笑,慢慢地說道,是啊,幾十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幾十年?哈哈,老長順大笑。老大哥真是舍得說,變不變吧,至少也有兩千年了!這話可是咱那大學生鎮長說的,他查過縣誌,當年王莽攆劉秀,追到神仙崖,劉秀的白驄馬一下子陷進河泥,眼看就要被抓住,突然天降大霧,對麵不見人,神仙崖眨眼長高數丈,河水斷流,白驄馬跳出汙泥,飛跑過河,馱著劉秀躲進了對岸莽蒼蒼的武當山。後來,劉秀當了皇帝,不忘舊恩,專門來神仙崖祭奠,立了一塊大石碑,上麵刻著懷恩渡幾個字。這碑,老大哥想不到吧,文革前還在,後來叫人砸了,扔河裏了。

啊,是砸了啊,怪不得了。康熙十三年重立的,可惜可惜。那人歎口氣道。

對呀!老哥的話中聽,古碑毀了的確可惜。不過,咱那小鎮長也說了,既然文革前還在,肯定有人拍過照,畫過畫,盡力查找,找到了原樣修複,就能舊景重現。我知道,他小子有種,想用神仙崖渡口作文章呢--哎,不對頭,你咋會知道那塊碑?聽口音老大哥不是咱這一帶的人那。老哥哥,兄弟我叫吳長順,如今在渡口村當個家,人人都叫我老長順。請問你老哥子尊姓大名,哪裏人氏,為啥天天要來上神仙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