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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說,你最了解我。有時,甚至在我意識中瞬息即逝的一點感受,你都揣摩得到。這封信又是這樣,你問我出國半年有什麼感受?是不是感到孤獨?這無異於掀動我的心扉,我不能不敞開心腑,把我的和我遇到的海外華僑的感受和際遇寫給你。
說真的,初出國門的一兩個月中,我是興奮而激動的,內心的弦總被新奇和喜悅的神經牽動著,不管走到哪裏,都被異國的建築、風光、人種、習俗、情調吸引著人,天性愛新奇,也就天性愛旅遊,何況因多年的閉關鎖國,從未踏出過國門的我呢!可是,久了,新奇的神經疲憊了,一切複歸習以為常,思鄉的情緒控製了全部神經,這時,才深深體味到“獨在異鄉的遊客”的飄零感。這個時候,想起祖國,北京,即使是我們以前詛咒過的她的缺點和不是,也是那麼親切,可愛,令人懷念。
因為是閑住,我在這裏的生活是優裕而輕鬆的,可這優裕使我厭倦,輕鬆更使我無聊得難耐。這時,我就追戀在北京時,每天早晨,擠在擁塞的自行車流裏,匆匆上班的情景。記得吧,我曾跟你說,我最怕北京冬天黃昏的陽光?每到這個時刻,我獨坐鬥室,看著牆壁上反照的那種冬季殘陽的淡紅,會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也許因為這個城市緊連大西洋,每到黃昏,海霧上升,迷迷蒙蒙,夕陽、殘照,都被吞沒了。這時,我是那樣懷念;北京的斜陽殘照,懷念那淡淡的紅色。我覺得,那殘照引起的憂傷是甜蜜的……自然,最令人難忘的,還是北京深秋的香山。記得吧,臨則前,我們同登香山,看著漫山遍野簇簇擁擁紅得醉人的紅葉?那時我說:“隻求你一件事:每到深秋,請替我去一次香山,看看滿山紅葉,寫給我……”如今想來,這似乎是一個夢,一個飄渺而再難回還的夢……嗬,L,你能想到我此時的心情嗎?
每個人都是一條河,每條河都有它的源頭,流向和歸宿;每顆心都是一個海,每個海中都波濤翻滾,浪花激濺。其實,有我這種心情者何止我一人,在我遇到的海外華人中,又有幾人沒有綿綿鄉愁、縷縷飄、零感?在多哥首都洛美市,我親戚的家中,一天晚上,一輛嶄新的灰色奔馳小轎車停在門口。車門開處,走下一個四口之家的全部成員。這是一個中國家庭,王先生身材適中,寬寬的前額,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王太太雖到中年,除了腰部有些發胖,風韻翩翩,幾許猶存;一兒一女健美挺秀,大概都是中學生了。我的親戚笑容可掬,站在客廳門口迎接。一會兒,他們在圓桌上鋪上綠色的毛毯,玩起麻將牌來。四圈過後,王太太換下了王先生。王先生走到我的麵前:
“聽說,您剛從北京來?”
“是的,您府上何處?”
沉默。一種落寞的感情掠過他近視鏡片後麵的眼睛。有頃,他才感歎說;
“我沒有家。”
我駭然了。這是一個多麼美滿的家庭,他又何出此言呢?
可能察覺了我的疑惑,王先生款款而談:
在北京外語學院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北京大學西語係教法文,是講師;我太太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後在北京女六中教語文。因為家在香港,一九七七年,我們一家網口去了香港。可香港人多工作少,我既無資本,又沒後台,隻好什麼都幹,仍然收入寥寥。去年,西非華僑首富朱老先生去香港招收懂法語的人來當職員,為了多賺些錢,我一家又來這裏。
“我為什麼說我沒有家呢?因為在我的觀念中,家的含意首先是要有一座房子。可我們離開北京後,北京的房子不屬於我了。在香港的五年中,收入菲薄,買不起房子。如今來到多哥,租賃香港的房子退掉了。在這裏老板給一幢宿舍樓,可非洲不是久居之地,一旦離開此地,我去向哪裏?哪裏又有我的房?請想想,我豈不是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