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我橫跨三大洲,兩大洋,飄流在這塊陌生的大陸上,就是為了探望我闊別三年多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吧!在這裏,不管它的城市多麼五光十色,鄉野,森林多麼富於異國情調,往往地,我最注意的還是孩子,特別是旅居這裏的中國孩子們。他們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簡單的對話,都能引起我無盡的情思,不絕的聯想。倏然間,我會因為他們純淨的眸子的一絲閃動而無限酸楚;我會因為他們的一句關心的話語而黯然流淚。
一走出洛美機場,在迎接我的妻子叔叔家的隊伍中,我發現了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瘦瘦的,光潔的小臉上轉動著一雙晶亮的小眼睛。領著他的是一位修長的年輕太太。迎接我的親戚們分乘三部小轎車:“奔馳”,“逼鳩”,“菲亞特”。內弟駕車,這對母子正好與我同坐在內弟的“逼鳩”上。車啟動了,小男孩輕輕地問道:
“媽媽,這是誰?”
“二姑夫,你怎麼不叫?”
孩子心不在焉地叫了我一聲。接著,又輕輕地問:“爸爸怎麼不來?”
年輕的媽媽沉默了,似乎是不好回答。
孩子急了:“媽媽,爸爸怎麼不來?”
“爸爸過幾天就來。爸爸來信說,什麼時候小賀乖了,聽話了,他就來……”聽得出,她是在哄孩子。
孩子認真回答:“我乖,我聽話。你告訴爸爸早些來。”聽得出,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期待和渴望。
後來得知,這位年輕太太是我妻子的堂妹。她生在廣州,住在廣州。中學畢業後,插過隊,做過工人,婚後生了一兒一女。因為不滿意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又因為出身不好,加以眾多的親人在海外,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幾經磨難,至今,心靈上仍然傷痕累累,恐懼重重。所以,她執意要求叔叔帶她出國;可叔叔和全家不喜歡她丈夫,回答說,要帶也隻能帶她,對她丈夫,人家是不歡迎的。她出國心切,又對國外生活充滿盲目樂觀的傾心,以為到了國外,用不了幾年就可以發家,然後,用自己的力量讓丈夫和女兒來,一家人也就團聚富足了。不想,國外的艱難往往是未出過國的人所難於想象的。三年過去了,不但沒有發家,工作也難勝任。如今,一家四口,天各一方,以致離別時懵懂無知的兒子天天盼爸爸飛來。隻要去機場接人,他幼小的心靈中都幻化出爸爸走下飛機的情景。然而,爸爸仍然蹤影渺然……
一天晚上,內弟說;“我們去夜總會玩玩吧,你也可以知道一下外部世界是個什麼樣子。”
我們去了。這裏的夜總會一律是深夜十一點開門。七色彩燈交相輝映,疾速旋轉、迪斯科樂曲強烈而刺激。對於這陌生而異樣的氣氛,我感到新奇、恐懼,又躍躍欲試。終於,我們走下舞池,和各種膚色的舞客舞女盡情舞蹈起來。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淩晨三點了。
院子裏一片漆黑。甬道兩旁的腳燈幽幽地照著綠草坪,更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恐懼;屋簷前芒果樹上的芒果熟透了,不時的,陣風吹來,大顆熟透的芒果落在院內的轎車頂上,就發出一陣驚恐的巨響……
當我沿著廊道走向我的房間時,見小賀母子住的房間還亮著燈。這裏四季如夏,蚊子大而猖獗,紗窗紗門是必不可少的。我路經她們門口,扒著紗門往裏望了望,見室內空空的、靜靜的,隻有小賀一個人睡在床上,發出已經酣睡的低低沉沉的呼吸聲。他媽媽去哪兒了?偌大的房間,偌大的院子(這裏的習慣,每到夜晚人們都願在娛樂的場所消磨時間,往往地,淩晨三點之前,整個院子空無一人,隻有一個看門老人站在大門口),留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她放心嗎?她不怕孩子孤獨、害怕嗎?不由地,我對這位年輕媽媽產生了責怪,更對小賀產生了憐憫。怕他醒來害怕,我在他門前站了站。見他翻了個身之後,又沉沉睡去,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是,我剛洗完澡,關掉空調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陷入夢境時,一陣哀鳴般的孩子的哭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聽著,哭聲哀哀地,忽高忽低,內中伴和著孤獨、恐懼、等待、無告……當我判斷出這就是小賀的哭聲時,我噌地跳下床來,跑到他的門邊。
我想闖進門去,緊緊地抱起他,安慰他,直到他媽媽歸來。可當我要拉開紗門時,發現一把大鎖鎖緊了紗門。
小賀坐在床上,閉著眼,無告地哀哭。
“賀仔,別怕,我在這兒……”我急喊。
他睜開眼,眼淚闌幹,停止了哭叫,怔怔地看著我。
“媽媽呢,賀仔?”我急著問。
他仍然直直地瞪著我,不說一句話。
直到我問了很久,他才回答:“媽媽讓我睡覺,說去給我買巧克力……一會兒就回來……”
“你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