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那為什麼哭?”
“我做夢了,夢見爸爸來了……我跟他一起坐飛機……飛機栽下來了……我就哭……”
聽著他的話,禁不住地,我的淚水湧出眼眶……三年前,我的兒女是與他乘同一架飛機,從香港飛到洛美的。隻是一年前,妻子又攜他們飛到U國……我的兒女也會同樣思念著他們的爸爸的,可我卻因為種種繁難的手續,至今還留在這裏……
“別怕,賀仔。夢是假的,你爸爸會來的……”我靠在門上,點起一支煙,為壓他的驚恐,也為壓自己的惆悵。
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眼睛一動不動,愣愣地看著我。
“媽媽經常把你鎖在房裏,自己出去嗎?”不知是沒話找話,還是想問出點什麼,我又問道。
他還是點頭,不再說話。
我仍然靠在門上,吸盡一支煙,又點著一支……終於,先是一陣高跟鞋的橐橐聲,後是一股法國香水的香氣,小賀的媽媽回來了。她淡妝輕抹,見到我,嫣然一笑:
“二姐夫,還沒睡?”
“沒有,小賀哭醒了,我在陪他。”
“他不怕的,你不用陪。”說得很輕鬆,似乎告訴我,這已經習以為常,你不必大驚小怪的。
我有些不高興,為她的輕率,更為她輕易放棄母親的責任心。“你經常把他鎖在屋裏,一個人出去玩嗎?”
她開了鎖,打開紗門,然後才抬起眼看看我:“不經常。不過,我總不能天天忙忙碌碌,一點也不休息。”
我點點頭;“是,是啊。”
她示意我進屋裏坐,可夜太深了,我怕不便,還是站在門前說,“孩子太小,把他一個人鎖在房裏總不是個辦法。”
一抹寂寞的苦笑爬上她的眼簾:“這我知道……可日子太單調,太沉悶,三年多了,他爸爸又總也來不了……男人們累了悶了可以去夜總會,我們就不能跳跳舞,跟朋友們聊聊天嗎?我們也是人……”
我不能不承認她的道理,可我又不同意做母親放棄母親的責任。我無話可說,隻好怏怏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全家人坐在客廳裏。傭人按各人所要的咖啡、檸檬茶、啤酒,可口可樂,桔子汁等端來了各種飲料。香蕉,柑桔,芒果擺在條案上。大家喝著飲料,談天說地。忽然,一位親戚喝著桔子汁說:
“賀仔,這瓶桔子汁甜極了,你嚐嚐。”
小賀站得遠遠的,手裏拿著一隻大橡皮球,直直地看著大家,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另一位親戚逗著他,端起他要的朱古力:
“賀仔,不喝桔汁,來,咱們喝朱古力,又香又甜。”
小賀還是直直地看著大家,不走近,也不說話。
第三位親戚切開一個大芒果,桔黃色的果肉,汁液流淌。她先拿起一塊嚐了嚐說:“好甜!”接著,摟緊小賀坐在藤椅上,拿起一塊送到他的嘴邊。他緊閉嘴唇,生氣地打落送到唇邊的芒果,然後,用手背使勁地擦了擦沾在唇邊的果汁,瞪著眼,踢了一腳這位親戚,就警惕地站在一個牆角裏。
大家哄堂大笑。給他芒果吃的小姐顯得十分尷尬,又十分生氣,恨恨地說:“真不知好歹!”小賀的媽媽更是氣憤,又難以言喻。她既埋怨孩子不爭氣,不做臉,不懂事理;又怨恨家裏人偏偏欺負孩子無知,拿他當眾出醜。但全家人坐在一起,她氣往何處發?隻好走近孩子,沒頭沒臉地朝他一頓死揍。
小賀也怪,挨著媽媽的狠打,不哭,不躲,也不求饒,隻用一對仇視,多疑的眼睛輪番看著在坐的人。
大家摸透他的脾氣,他越是性情古怪,人們越在人多的時候拿他取笑。收場也大抵相同:大家哈哈大笑,小賀挨一頓狠揍。可此後,小賀越來越不願說話,越來越不願到人多的地方去。他總是用懷疑,警惕的眼睛去看一切人的一切舉動。
我實在覺得這孩子可憐,要想盡辦法把他從懷疑、恐懼、甚至仇恨他人的心態中解救出來。一天,我對他媽媽說:
“你覺得賀仔怎麼樣?”
“這孩子性情古怪,大概有點傻,我真拿池沒辦法……”她很苦惱,說起這個話題,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
我理解她的心情,為人父母,誰不願意自己的孩子聰明過人,通情達理,在人前為自己做臉呢?可她知識結構不足,不願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更不習慣分析孩子的心理以及構成這種心理的原因。對此,我憂慮悲哀。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覺得,他一點也不傻。也許,如果教育得好,他將來會有不同一般的成就。”
她苦笑了:“你是嘲笑他,還是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