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住的地方在市裏一個老住宅區,看大樓外牆就能知道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樓房,大院式管理的住區,鄰裏基本上都是老住家,我倆跟著七嬸氣喘籲籲地爬上七樓,剛邁進門就撲麵而來一陣惡香,我被嗆了一下,咳個沒完。唐詩和七嬸卻似沒嗅著那味道似的,徑直進了屋裏去。

雖然是上了年代的單位房,三室一廳倒是相當寬敞,看得出搬進來時重新修整裝潢過,家具牆麵都很是新淨。七嬸領我們到主臥裏,那媳婦就半昏半醒攤著衣服躺在床上,淤青的疙瘩比昨日見到的擴大了一大片兒,肩尖上的已經破了膿,混著血水皮肉,黏糊糊的一片,像被狗啃過似的,骨頭都快露了出來。那床邊坐著的小平頭左肩上也纏了一圈繃帶,見我們進來,他看了我們一眼,又迫切地看著七嬸,似是要說什麼,七嬸過去和他低聲耳語了兩句,又擺擺手讓他坐下,他才沒做聲。

房間裏充斥的氣味讓我大氣不敢喘一下,那邊媳婦忽然*起來,手指死絞著被褥,嗚嗚地哭起來:“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唐詩看著皺了皺眉,又徑自在房間裏巡視了一圈。這房間應該是屋子的主人房,地方偌大,但朝向不好,所以采光極差,又掛著厚窗簾,大白天也是陰陰沉沉,房子裏擺設很簡單,兩個櫃子,一張雙人床,窗邊放著的嬰兒搖床置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孩衣服和好些嬰兒用品。

沒多久,那湯老頭就買好了東西提著個紙包回來了,按唐詩說的把搗碎的藥粉隔水蒸好,置到屋子每個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藥味太濃重,我跟唐詩兩人在陽台抽了根煙回來後,就覺著剛進門時那陣怪異的惡香沒了。唐詩從包裏取出幾張巴掌大的紅喜紙,拿那藥粉一抹,然後就在上麵寫字,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然後是我的,又問了屋裏其他人的名字,一一寫上折好,按著名字分給各人貼身帶著。

我捏在手裏問他:“寫名字用來幹嗎?”

唐詩故弄玄虛地說:“晚些你就知道了,隻管拿著,有了它,今晚就什麼都不用怕了!”接下來唐詩啥也沒說,啥也沒做,隻是讓我們幹等。結果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一點,蹭了人家兩頓飯和一頓夜宵,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明天輪的還是早班呢,要不就先走了,正要站起身的時候,突然嗅到一股怪異的香味自身後傳來。

我惑然地看向唐詩,他卻一副什麼都沒察覺到的樣子,鎮定自若地抓了一把瓜子在嗑,我心想事情沒完我回去也不得安心,隻好挪過去在唐詩邊上坐下。過了半晌,那味道越發厲害,我著實有點受不了,想找根煙抽抽,好蓋蓋那味兒,伸手去口袋裏把煙盒摸出來了,卻找不到打火機,正想著會不會丟在陽台上,一抬頭才察覺這房子有點兒不對勁,廳裏的光線越發昏暗起來,往四周看了一眼,見滿室籠著一片灰青色煙霧,嫋嫋繞繞,我忙抓了側旁的唐詩一把,壓抑著聲音道:“唐詩!快看……”

他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往那媳婦的房間指了指,我循著那方向看去,那房間門扉虛掩著,裏麵像起火似的大團濃煙在往外冒。隱約聽見裏麵有聲音傳出來,是低低的嗚咽,那哭聲像幼貓嘶叫似的,明明是從房間裏傳出來,進到耳中卻像是空穀回響,千轉百折,聽得人頭昏腦漲。我忙站起身來想要往房間走,這一使勁才發覺自己渾身都動彈不得,我心裏叫了聲糟糕,瞥眼看向唐詩那邊,竟沒見著人,那家夥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四周的霧靄越來越濃,不到片刻這室內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這時身體倏地一鬆,手腳一陣酸麻,竟能動了,我摸索著走了幾步卻沒碰到任何障礙物,四周是一片空曠,我著實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身在那客廳裏,試著喊了一聲:“唐詩?”

那聲音像是蕩不開似的,隻在耳邊嗡嗡地響,那尾音響到最後忽然像切換了音頻一樣換了個聲調,吊高成陰森又淒厲的哭聲,我的心一下子也跟著吊到嗓子眼,下意識地捂了捂口袋,碰著唐詩給的那張紅喜紙忽又定下了神來。那哭聲就像有一大群黃蜂從四麵八方朝這邊湧動,光是聽著都叫人頭皮發麻,我亟亟往前走,開始感覺到腳下有什麼翻湧,身邊的霧氣越發濃稠,甚至能感覺到拉扯四肢的張力。

我顧不著這麼多了,亟亟往後退了幾步轉身就走,客廳也就十幾平方米而已,我卻走了將近一分鍾也沒碰著牆壁,心不禁慌張起來。

這時前方忽然出現一抹豆大的火光,搖搖曳曳地過來,在一片霧海裏分外明晰,我捏著口袋裏那張紅喜紙,心想死就死吧,心一橫,於是朝那火光的方向走去,霧靄濃重得猶如水流一般,抬手一劃甚至能掬起一抹烏青,從指隙流散開去。越接近那點火光,耳邊亂七八雜的哭聲反而疊合在了一起似的,變得越清亮透徹。

隱約看見前方站著一抹影子,是個穿著花花的百家布棉襖的女娃,背向我低頭捂著臉哭泣,小小的肩膀在輕輕地抖著。不知為什麼見到她後,我之前的惶恐一霎煙消雲散,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自心頭泛了起來。那孩子忽然轉過身來盯著我,樣子看著有幾分眼熟,卻一下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隻瞅著她緩緩走到我跟前來,像有什麼要說似的,招了招手,示意我蹲下身來,她臉上的淚水依舊斷了線似的在掉。我那時不知怎麼想的,竟毫不猶豫就俯下身去,那孩子哽咽起來,一手擋在嘴邊湊到我耳邊來,那瞬間隻覺得一陣刺骨的寒冷直湧進耳道,隱隱約約聽見她說:“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