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假戲真愛(1)(1 / 3)

聖女果

我們村有一女子,我實在不忍提她的芳名。

記憶中,大雨紛飛,雨絲透明,像銀條洗滌萬物。她打著一枝幼桐樹葉子做的傘,飄逸在雨中,帶著雨的清新,爽利,豔麗。那桐樹的葉子化成了荷葉,而她的笑臉,就如一枝出水芙蓉。

她實在是我們家鄉出名的美女。我上小學時,校裏校外正盛傳著她的美名。我雖懵懂無知,也對她的美色起了好奇之心,常常在下午放了學,夥同同學去看她。她那時已上完初中,停學在家,對我們的到來,她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她對來人的觀望和讚賞早已習以為常。

她後來悄悄地迷戀上了我二哥。

可我二哥,在剛進入八十年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鑽石王老五。有時來我家小住,穿著誇張的褲腳寬大的喇叭腿的褲子,花毛衣,或者有時候是一件小西裝,昂貴的意大利進口的皮鞋,那樣一個瀟灑時尚,桀驁不馴的都市青年,眼中如何會看上一個村姑——即使她長得那樣純美,肌膚勝雪,頭發烏黑亮澤,行動似弱柳迎風,性格溫婉含蓄,很有些小家碧玉的秀色。

可不知什麼原因,二哥竟接受了她的邀請,悄悄同她約會了幾次。

戀愛中的女孩,充滿了詩人的才情。

我因著二哥的緣故,有幸到過她的香閨,看到她在她母親剪鞋底的畫報上(那些畫報都是摘棉花,學大寨,慶豐收的畫麵)寫的一些句子。她不屑於承認那是詩——我總是夢見她的一片殘稿:“我的眼睛/是圓圓的/剝過皮的紫葡萄/希望你/咂摸她的味道。”

她家裏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秋天,起風了,皂角劈劈啪啪掉下來,我們全村的女人都會去撿拾一些,回家搗碎,等著洗頭時用——她畢生都在用這種純天然的洗發劑。

她侍養著一片茂盛的菜園,能種出碧翠的黃瓜和鮮豔欲滴,又大又圓的西紅柿。那夏日熟透了的西紅柿,用白砂糖拌出的濃鬱的,天然的甜美滋味,除了在她家裏,我再沒嚐到。

就在我二哥帶著瑛姐姐回來的那一年,她的菜園子荒蕪了。她神智迷亂,根本無心打理菜園。她開始用一些奇異的物品來裝飾自己,用做彩旗的料子做成寬大的衣服,頭上戴著野地裏采摘的花草編織的花冠,在村街上飄來飄去,自稱聖女。她家的黃瓜秧子幹焦枯萎,西紅柿沒打叉,瘋長起來,結出的果子又密又小——二三十年後,我才在超市見到這種果實,它神奇地被叫做了聖女果!

以後,她的菜園裏,就隻結這種西紅柿了。

我去外地求學時,她總以為我去看我二哥,總是鄭重地送我一大包聖女果。

她在快三十歲時,不如意地,無可奈何地嫁人了。

一個臉上有疤痕的男子,據說在部隊立過功的,複員後在電廠上班,為著發了五斤白糖,半夜騎自行車送到她家裏,她母親就強逼著她嫁給了他。

頂著計劃生育的壓力,她為刀疤臉生了四個孩子。

她隻能在我二哥來老家時,遠遠地望著我二哥了,她知道,此生的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刀疤臉不知怎麼,認定他有一個情敵,就折磨她,打她。

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又一次瘋狂了,進門就摔碎了飯碗,打翻了粥鍋。

他脫掉她所有的衣服,把赤腳的她推向門外。

她不明所以,想著如果他能誠心的認錯,她還會原諒他。

可是他生她的氣,她生得那樣美,還總是愛打扮,一定不是為了他;生了一堆孩子,還不變醜,他恨她!

他逼她女兒起來看他打她,揪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撞向牆。

他大吼大叫,她沉默不語。

事情發展到了僵局。

0下4度,實際氣溫可能比預報的更冷。

她不知道在外麵站了多長時間。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凍透了,先是嚓嚓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體無限製地縮小、脹大。她用沉默來和冬夜的冰冷反抗,她的思想還能閃動歡愉。她試著眨眨眼,眼珠子能體察到眼皮的一點熱量。

她對著遙遠的湛藍的夜空微笑了一下。

他們的女兒嚶嚶地哭著,請求爸爸放媽媽回到屋裏。

她腦子裏想到過離婚。

當初為什麼要結婚呢?

為五斤白糖而結婚?她真想離婚啊。

可孩子,還有一堆孩子!

後來她的神智凍得有些昏迷了,才被他放回屋裏。

她挪著一雙凍得又冷又疼的光腳踩著一地的稀飯進了屋,隨便弄了點水涮涮腳,躺到床上。

可為什麼比剛才還冷呢?她在被子裏抖著,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母親,女兒,他,這些讓她留戀人世的理由!

她先是哭,又是笑,止也止不住,——據說凍死的人都是笑著死的,她想到這一層,更好笑了,真的止不住要發狂——再發展一點可能會瘋掉!可是她神經裏有一點又很清醒,她想念他——她的初戀情人。她知道自己不會瘋掉。她要等他再回來一次,再看他一眼,她想再和他在夏季的菜園裏,吃一根井水泡過的黃瓜,吃一口剛摘下的熟透的西紅柿。她想著自己還是十八九歲的時候經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