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虹雯丈夫的死訊已傳遍全廠。這個小廠的每一個角落,都在談論一個新婚不久的男子,難道是他酷愛的釣魚運動,使他重返水的世界?
一位尖嘴猴腮的男同事告訴我,周耀廷跟車出去提貨。
我在辦公室裏,看周耀廷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漂亮的男人,在哪裏都顯得驕傲而自信,他從所有的同伴中脫穎而出,眼神倨傲,下巴揚起。路虹雯的丈夫小戴則低調地隱藏在人群背後,他的眼睛總是帶著清淡的笑意,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總是和眾人打成一片,卻讓身邊最親密的人痛苦不堪。他們的內心之門,總是牢牢關閉,隻有他們自己拿著鑰匙。韋誠,也是其中一個吧。
周耀廷從窗口走過,當他邁進門檻,突然見到我,他的嘴張開,眼睛睜圓,愣了許久,好一會,才醒過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帥氣的楞角仍在,卻全無印象中的神采飛揚,他麵容憔悴,聽到我的來意,他的視線在躲閃。
我話中有話地說了句:"我找你找得很苦。"
"是嗎?你怎麼找到這裏?"他神色平淡。一眼就看得出來是裝的。他的眼神很飄乎。如果一般人碰上了這樣戲劇性的死裏逃生的經曆,早就被媒體大張旗鼓,渲染得麵目全非了。
"我以為,你死了。"我對他的不以為然大為震驚,幾乎叫了起來。
他急忙噓了一聲,掩上門。
我傷感地說:"我見到了車上的老人家照片,還有那個小女孩。她們都給水泡得變了形,我找不見你們,"
周耀廷苦笑:"你當然找不見我們。我們活著。因為我們提前下了車。"
我啼笑皆非,除了這個解釋,還能有別的原因麼?
但我還有個疑問:"車子在花圃站沒有停車。報紙上說---"
他打斷我,說,"我也看了報。車子在花圃站沒停,阿月,就是丟錢的那位姑娘,在車上嘔吐了,車廂裏的空氣本來就渾濁,嘔吐物的氣味簡直讓人窒息。阿月吐得臉都青了。乘客們要求司機臨時停車,讓我們下車。司機答應了。她把車靠邊停了。我把阿月扶下車。她吐了好久。後來我們找了輛三輪車,過橋。"(見P128紅字部分,這裏並不算正規停靠吧?是的。不算。)
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傻極了,他倆沒有成為車上的亡魂,因為車子在死亡的預兆中滑過站台後,作了一個短暫停留,留下了兩個活口。
周耀廷繼續說:"我們看見了那個被撞壞的欄杆。聽說有車墜橋了。阿月第二天一早就退房回家了。我看了報紙,才知道,我們從鬼門關那裏撿回兩條命。"
我隻說了一句,雖然似乎沒有實際意義:"小戴就沒你那麼幸運。"
"你認識他?"他的眼光閃爍,似是而非,又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偶然在朋友處看到你的照片,要到了你的地址。"
他表現得很緊張:"哪位朋友?"
"重要嗎?"我搪塞他,反問道。
周耀廷沉默了一會,緩慢地說:"我沒有告訴廠裏麵的人,我原來也在車上。如果你在那個晚上,看見了那截給撞斷的欄杆,你就不會滿世界瞎嚷嚷了。我忘不了那個缺口,它就象一張吃人的大嘴巴。"
我悚然。我理解他的感受。
"我不可能到處宣揚自己是最後的目擊者,我不可能去炫耀自己的幸運。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躺在殯儀館的冰櫃裏。"他的聲音低下去。
我追問:"叫阿月的外地姑娘,你和她還有聯係嗎?"
他搖頭不語。也許他們都想把這段記憶從腦海中抹去吧。
我問:"你們是在哪裏下車的?"
他答:"車子在花圃站沒有停靠,大概開出一兩百米左右,才停下來,讓我們下去。"
我的心裏空蕩蕩的,悲慘的一幕在心裏排練了無數次,公演的卻是另一個版本。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當我得到了周耀廷幸存的消息,我以為,我們會有許多相似的感受和共鳴,有生死與共的患難交情。我原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有許多噩夢和不可思議的經曆要傾訴,麵對死亡,麵對鬼魂……
現在,我知道自己像個傻瓜,在一群陌生人的死訊中苦苦糾纏,好槑啊。
我看著小戴的照片,從路虹雯到周耀廷,陰差陽錯,我感受的卻是這個叫小戴的男子,他的死亡氣息開始跟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