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貌、樂觀、幽默一一共同組合成某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使京味文化得到最生活化的表現,並且成為中國城市文化中耐人咀嚼的一大特色。這份積極,也是北京平民精神的靈魂。積極而又不功利,激進而又不激化,禮貌而又不虛偽,詼諧而又不庸俗,北京人最高明之處還在於能把握好分寸感,他們天生就具備個人與社會、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平衡能力。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最好還是引用林語堂的觀點。他畢竟比我更了解老北京人的文化傳統:“北京的生活節奏總是不緊不慢,生活的基本需求也比較簡單……整體上說,北方人的生活態度是樸實謙遜的。他們隻求過一種樸素和諧的人生……這是一種傳統的中產階級生活理想。在求生的奮鬥中,有一種亦莊亦諧的情感起主導作用,但追求遠大的目標理想時,北方人卻也不受它的羈絆。這種極難訴諸文字的精神正是老北京的精神。這種精神創造了偉大的藝術,並且以一種令人費解的方式解釋了北京人的輕鬆愉快。”即使半個世紀後仍然是這樣,北京的平民主義帶有中產階級傾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即使在對現實不滿之時依然保持著某種心理上的清高孤傲,不卑不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導致它能對現實持平視的角度與平等的態度,因而有餘力,亦有餘暇對現實作詩意的批評。這同樣幫助它與小市民心態及貴族化分別劃清了界限。它俚俗而不媚俗,更不庸俗,即使在與物質的艱難抗衡中仍然能觸發藝術化的靈感。源自它的靈魂裏有壓抑不住的理想主義光彩。所以我歌頌北京的平民主義,所以我熱愛平民主義的北京。這座城市在過去的歲月中總給我以詩化的印象:草莽英雄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詩人的北京,布衣的北京。我一直幻想著能在它的疆域裏找一所被時代車輪給遺忘了的四合院住下來,過一段青燈黃卷的生活,在曆史與現實的真空地帶棲息,專門給它寫一部書一作為一個詩人對一座城市的獻禮。書名該叫作《布衣北京》吧。這本書不僅獻給一座城市,也獻給在那座城市頑強地生活著的人們。
鬱達夫說過:“北京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景像之田園都市。”此言不無道理。銀多個朝代以來,北京在精神上仍然像一座大鄉村。或者說,是田園詩一樣的城市。譬如曲裏拐彎的胡同,無異於軻巷;可容納四世同堂的四合院,保留著北方農舍的風格一頂多算地主的豪宅;甚至環護著昔日輝煌的長城,也不過是農耕文明的一道有始無終的圍牆罷了。波光瀲灩的頤和園、圓明園一…在收歸國有,開辟為公園之前,也隻能箅皇帝的後花園。鍾鼓樓雖然身姿偉岸,卻令我聯想到村頭老槐樹下懸掛的鏽跡斑駁的銅鍾,僅僅做了一回曆史的更夫。至於地壇、社稷壇、先農壇之類,又跟鄉下的土地廟有什麼區別,隻不過裝修得更高檔一點。紫禁城縱然畫棟雕梁(據說擁有9999間房),在我這個現代人眼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像個落伍的村公所。那些妻妾成群的皇帝,也就是封建家長製時代的村長,死後照樣要埋進村後頭的公墓裏一隻不過公墓的名字較好聽,叫十三陵……北京,一個古老的夢。同時也是古老的中國的縮影。一個做了幾千年的夢啊。睡獅的夢是無法解析的。金隔著一條小街,兩重時代兩重天。古舊四合院與新式建築物成了鄰居。
當然,我這裏說的主要指老北京。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北京的麵貌大有改變,早已換了一套裝束:高樓多了,馬路寬了,商場與酒店雲集,某些街景頗神似歐美電影裏的鏡頭……但是,許多古樸的地名仍保留著,念起來琅琅上口,喚醒了我們鄉村生活的記憶。譬如五棵鬆、大北窯、積水潭、蘋果園、三裏屯、十裏堡、沙灘、長椿街、水碓子……充滿了鄉情野趣。其實,中關村已是高科技產業區,亞運村更是富人區。這些地名起得好啊不管是古人起的,還是今人起的。比大觀園裏那些樓堂院館的名稱要樸實謙和多了。每天念叨著這些粗糙的地名,我們就不會忘本了,我們又找回了鄉下人的感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之聲相聞……所以我說北京在本質上還是座大鄉村,有著豐富的曆史積澱。如果你在上海,十裏洋場恐怕找不到幾個類似的地名。你會覺得城市一開始就誕生在水泥地麵上。你會找不到自己的根乃至城市的根。我熱愛北京街頭巷尾那些帶著泥土氣味的地名,它們正是城市無法割舍的根須。
想起老北京,我就像回憶一座正在消失的鄉村。回憶它曾經一路搖曳的駝鈴一以及駱駝祥子們的往事。回憶老舍茶館裏的大碗茶和堂倌的吆喝。回憶天橋一帶羸得滿堂喝采聲的京劇一令我聯想到魯迅筆下南方水鄉的社戲。回憶提籠架鳥抑或懷揣蟈蟈籠的老人一他們長著一顆童心啊。回憶四合院上空起降的鴿群以及廣場上的風箏如果廣場上能擺一副磨盤或碌碡,那就更像那麼回事了……隻是,記憶中的鄉村,已經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國際化大都會:立交橋、霓虹燈,以及一應俱全的現代化設施。在裝有中央空調的高層建築裏,我卻懷念著露天庭院的故事會,還有那把祖傳的芭蕉扇。人類永遠渴望恢複鄉村的記憶,否則也不會創造出“地球村”這麼個概念。幸好我生活在北京,北京是一座遺留著最後的田園情調的都市一至少它那些野趣盎然的地名哪怕僅僅寫在站牌上可供現代人在鋼筋水泥森林裏望梅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