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石壁上殘留著古代棧道遺跡,三分天下時代,那些機智、謀略、爭戰,雄姿英發,僅存石上的鑿痕斑斑。耗磨一生精魂,油枯燈盡之際,猶因壯誌未酬而淚落滿襟的英雄豪傑,如今又在何處?
[作者簡介]
張曼娟:(1961—),台灣作家。代表作有小說《笑拈梅花》《鴛鴦紋身》《火宅之貓》等,散文《緣起不滅》《人間煙火》等。
夜深時分,我和衣躺下,頭朝向岸上閃耀的燈火,像一尾魚,沉潛江底,安靜地臥眠。房內的冷氣溫度偏低,如同沁涼的江水,在身畔流動。
這是進入長江三峽的第一夜,我們自重慶登上豪華遊輪。
一直有這樣的傳聞,說是長江要築一個超大水壩,屆時將淹沒許多縣城與古跡。自此,心上添了懸念,在台北或其他城市,走著走著,突然惦記這件事,那一切,都還在嗎?是否安然?於是感到焦慮,恐怕自己去遲了,便趕不上。
三伏天氣,登舟入江。
除了船頂有露天觀景台,船艙及客房內,處處都有透明光亮的玻璃,人們可以坐著、靠著、站著、斜倚著、倒臥著,隻要望向窗外,皆成風景。
站在大片玻璃前,仍覺恍然似夢,盡管船上服務生笑意盈盈,盡管周遭旅客穿梭往來,盡管可以嗅得揚帆待發的氣味。直到我們沉重的行李自碼頭經過百來個台階,又拖又拉,跌跌撞撞地,送到每個房門口;直到悠揚船笛聲中,緩緩駛離碼頭,才確定,這是真的了。
是真的了。有一會兒工夫,竟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五日五夜的航行,大多數的時候,便是與山水對坐,坐得癡了、忘了,失了快樂與憂傷。
狹窄的水道被兩側青山擠縮,眼見難以通行,十分險阻。而那山嶺數千年來已聽慣了舟子的情詩,一聲笛鳴,在山嶽間回蕩,橫亙著的山壁,向後稍稍傾身,於是,遊輪便優雅從容地出了峽。
獨立船頭,讓茫茫白霧把自己包圍著,感受一種從不曾擁有過的寧靜與豐盈。
朋友們見到濁浪滔滔,全不似印象中的渚清沙白,不免錯愕;正如我在兩年前初逢混濁長江的難以置信。
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因為不知節製地砍伐森林,已經破壞了自然的平衡。我很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朋友,他們既驚又痛。
但,船上的導遊們異口同聲,輕描淡寫地說:
“本來水很清的,前兩天下了場雨……”
我猛抬頭,在那張臉孔上搜索。這話顯然已說得十分嫻熟,察覺不出一絲羞赧的神色。我遂暗自歎息,假若,不願或不能麵對現實,隻怕這場暴風雨,將永不歇止。
到了萬縣,大家換乘小船遊覽大寧河。我們搜集的圖片與文字資料顯示,這條河兩岸青蔥,鮮翠欲滴,流水清碧,風光綺麗,又稱為小三峽。
小三峽灘淺水急,撐持不易,船夫們的技藝格外超群。
才一坐定,導遊便宣布:
“水本來很清的,不巧昨日一場雨……”
抱怨聲此起彼落,怎麼又是雨?而我衷心期望,真的,隻是一場雨的緣故。
小三峽的石頭很特別,雖不像雨花石的晶瑩剔透,卻自有色彩與圖形。初上遊輪,船長便贈送兩塊題過字的石頭,一塊是赭紅橢圓形的“喜上眉梢”;一塊是黛綠彎月形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恰好充作紙鎮。船夫在途中一處小洲泊岸,任遊客們上去撿石頭作紀念。我們早將塑料袋準備妥當,爭先恐後,在水邊揀選,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將石頭盛在竹籃裏前來兜售的小童呼喚,我把自己撿的拿給他看,而後坐下來喘息。而後發現,環繞著的山水如此潤朗,把每張麵容映照得瑩瑩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