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成熟的八月,一部神奇的書!八月完成了一幅光閃閃亮錚錚的偉大的陝北自我畫像嗬……
[作者簡介]
史小溪:(1950—),作家。著有散文集《澡雪》《西部一個男人的敘說》《最後的歌謠》
《高原守望者》《純樸的陽光》《泊旅》《秋風刮過田野》等。
八月,陝北金燦燦的收獲季節到了。
朋友,你知道麼,如果說陝北最美麗最明媚的季節是農家四月山丹丹花開的時候,那麼,我告訴你吧,陝北,最美麗最富饒的季節是農家八月天。
當節氣進入八月的時令,博大慈祥的黃土高原便搖曳著,鼓蕩著,喧嘩著,向你袒露出豐滿、迷人的秋色。
唯有這個季節,高原才暫時隱去了她荒涼貧瘠的本色,向人們寬厚而無私地奉獻出果實和收獲。
現在,麵向八月的高原,糜穀是黃燦燦的,高粱是紅彤彤的,蕎麥是粉楚楚的,棉花是白生生的,綠豆莢是黑玖玖的,白菜是綠瑩瑩的,玉蜀黍亮開自己金黃的膚色,烤煙袒露出它青油油的胸脯……五彩斑斕的秋色錯落有致地塞滿溝溝壑壑,山山窪窪,川川畔畔。輕風刮過,山窪溝壑的莊稼間,散發出甜蜜氣味,川野河穀,像少女的黃裙子灼灼燃燒。
田野上最後幾株遲放的向日葵也黃澄澄的,吸引著幾隻翩翩起舞的黃蝴蝶,充滿黃色的芳香。寧靜溫馨的小徑邊,孩子們推著自己那用高粱秸穿南瓜折疊而成的獨輪車,盡是這樣的小車,吱吱呀呀,黃皮子大南瓜旋轉,旋轉,徐徐地伸展,嗬,許久未見到這樣的情景了,它令人想起法國象征派詩人凡爾·哈侖筆下的風輪……
八月的馨風掀動川野和山梁的糜海、穀浪、紅高粱。那些豆菽、黍稷蕩漾著,它們錐形的筒狀的帚狀的紡錘狀的哈姆雷特一樣的穗子搖晃著,它們寬闊的窄厚的狹長的針形的線狀的葉片碰撞著,不斷颯颯作響。不到陝北,你是領略不到這種五穀雜糧豐收的氣勢和景象的。嗬,這時你溫習陝北那些形容莊稼大豐收的家諺吧:“蕎三麥四豆八顆”,“好了刀把齊,不好端挓起。”是的,當你撫摸一爪結三粒的飽滿蕎麥,當你剝開一顆滾圓的豆粒,當你揮鐮割著又粗又壯、刀把子般齊刷刷的金穀,你想到農家為這豐收所付出的辛勤勞動了嗎?“三伏雞刨出,強似立秋細摟鋤。”“七遍棉花八遍花,九遍老麻子實屹爪。”實屹爪,是果實累累的陝北土語,而這累累果實,需要農家九番精耕細鋤嗬!於是,高原赭黃色的土地上,高原三伏莽烈而粗野的太陽下,一群高原的子孫,蘸著心血、汗滴,調配著豐秋最初的色彩……
俗話說:秋風糜子寒露穀,霜降之前刨紅薯。進入這些八月的農家節氣,緊張的收割便開始了。
這時候,長天遼遠高爽,藍格瓦瓦的。藍天下的金山碧野,到處可見赤腳裸膀的農人,他們揮鐮開割,任八月的豔陽浴著他們黧黑的脊梁……。
偶爾,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古老的信天遊就順著山窪飄過來: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
受苦人盼望過好光景。
打碗碗花就地開,
我把你的白臉臉轉過來。
——山野八月嫋嫋回應的山歌呀,渾厚而悠長!
信天遊,也叫順天遊,酸曲兒,是陝北廣泛流傳的山歌,趕腳的人吆上牲口唱,婦女在家裏紡紗線、納鞋底唱,農人們用它來消除疲勞,石匠用它來驅逐寂寞。它是農人發泄自己情緒、寄托自己美好感情的歌聲嗬。
也許,隔著河你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哥哥你人窮誌不窮,
小妹子最愛這號人。
一根幹草十二節,
誰賣良心吐黑血。
……表白的純真,甜美,大膽,熱辣辣的。
但多數的時候,你會聽到——陝北人,直率而坦白!當那種狂熱的生命精髓在他們的內心躍動著,他們甚至會唱出更粗野酸甜的歌。自古來,陝北就有“人憑衣衫馬憑鞍,好婆姨憑的男子漢”的說法。所以,一個男子大膽追求一個女子,或一個女子熱烈愛著一個男子,不會當成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的。
你就斂聲屏氣聽吧。果然,那遠山上又傳來攔羊老漢酸溜溜、惆悵悵、羨慕而又妒意的歌聲:
年輕的看見年輕的好,白胡子老漢灰燒燒。
嗬,唱吧!麵對稔熟豐獲,麵對疲勞辛苦,怎不悠然自得唱幾聲呢!——太累了!自銀灰色的黎明,他們不持續不懈地開始勞動。露珠被他們高綰的褲腿碰落了,他們常常發出低沉的喘息。午晌時,餓了,一家人就蹲在地頭,圍著飯罐,草草野食一下,便又開割了。整個田野都感覺到一種喧嘈和騷動,各樣莊稼都要趕著往回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