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的蔻丹
這次回鄉下,村口下車的地方,又見到了文叔,他還是在那棵粗大的白楊樹下做泥人,做完了摔,摔完了又做。神經時而好時而壞。我簡直不敢相信了,才剛50歲的文叔已經縮把的象個隨風飄動的幹草,幹瘦幹瘦的,象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歲月是那樣不眨眼的抹殺著人的靈性,而文叔,竟做了那歲月的幫手,把自己的靈性更加迅猛的抹殺了……
一
文叔和玲嬸原本是我們小胡同裏最讓人羨慕受人愛戴的小夫妻。待人十分的親合,他們雖然自己沒有孩子,卻極其的喜歡小孩子,胡同裏的小孩子們總喜歡集中到他們家的小院子裏玩耍。
記得那時候,在棗子由青變紅的時候(這時候棗子是最好吃的)我們爬到文叔家的樹上摘棗吃,可卻常常是爬上去了不敢下來,因為棗樹的樹皮很拉人的肉。在樹上大聲的喊叫文叔,文叔就拿上一個大布袋,喊了“預備”我們就往下跳,一跳就準跳到文叔的布袋裏被他抱在懷裏。如果剛還趕到開飯的時候,還能從玲嬸那裏得到熱乎乎的紅薯麵年皮或糕糕什麼的,真是美極了。
秋天的時候,我們都到文叔家裏摘花生,一群孩子,熱熱鬧鬧,打打鬧鬧,將那花生蔓子擺成圓圓的圈,圈的那一處先被動作快的摘的開了口子,誰便可以從圈子裏頭出來,不用幹活,巴巴的等著玲嬸煮在鍋裏的花生了……
然而,記憶最深的還是玲嬸在閑暇高興的時候,用那塗了紅紅的蔻丹的白皙美麗的手和我們玩手指遊戲;具體一點說是那種將一根繩子拴成環,然後用手指來來回回的挑成各種不同的形狀的遊戲。
玲嬸是個玲瓏剔透的美人,尤其是那一雙手,細嫩白皙,指甲上如果再染塗了紅紅的蔻丹,美麗的殺人。
文叔也經常說,這樣美麗的雙手,怎會錯生在咱這農家小院裏做那又髒又累的粗活?!
二
後來,我們村裏來了幾個城裏人,在村裏開了毛衣加工廠,幾乎全村裏的婦女都到裏麵去當了毛衣工人,加工一件毛衣可以得到2元錢,一個月下來,竟然會有60多元呢。從此以後,婦女們便都一個一個的闊了起來,身上多了花豔豔的衣服,腳上多了好看的鞋子,再闊一些的,就耳朵上還多了閃亮的耳珠……
三
據說,全村裏的婦女就數玲嬸幹活最利落,別人一個月可以加工30件毛衣,她則可以加工到55件,老板經常的當著眾人的麵誇獎她,還給她額外的獎勵。所以玲嬸比別人更加的闊氣,她脖子上還有金黃色的細鏈子。後來,玲嬸下班後常常要等別人完工走人了幫忙彙總賬目什麼的。
再後來,玲嬸坐了老板那種非常漂亮的摩托車去城裏進貨,有人說,那種摩托車一到了大路上就能跑得特別的快,那坐車的非要抓住前麵的人的腰不可,否則就會掉下來摔得缺胳膊少腿的……
第2天,玲嬸就好好的回來了,還帶回了城裏的好多小小的我們沒有見過的東西,給小胡同裏的人各家都送了一些,分給我的是幾個漂亮的帶蓋章的鉛筆。在拿鉛筆的一刹那,我又看見了玲嬸那纖纖十指上紅紅的蔻丹,美到了極至。
我想,到了大路上,玲嬸必定也是用這帶著紅紅蔻丹的纖纖十指抓了那前麵的人的腰了——不然的話,她也會被摔得缺胳膊少腿的……
再再後來,玲嬸就不用當加工毛衣的工人了,直接跟隨老板張羅各種生產的設備、原料等。這之後,玲嬸回家的時間就晚了,而且越來越晚了。
偶爾見了玲嬸,婦女們都拿眼珠子使勁盯著她看,好像原來不認識似的,等她一走開,用不大不小,她能聽到的聲音,指指點點的說一些小孩子都聽不懂的話。說她什麼時候走不動路了,才會知道什麼東西該吃什麼東西不該吃。
我想,玲嬸如何會走不動路了呢?——後來才發現了玲嬸走路時不再輕盈的腳步,我那時已經10來歲,已經隱隱約約看懂了她美麗衣衫下隆起的腹。
四
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玲嬸就突然的不見了。婦女們就又開始對文叔指指點點……
終於有一天,文叔象一隻咆哮的豹子一樣跑到村口的楊樹下,做了好多的泥人,好漂亮的泥人啊,可惜全都有著難看的大肚子,文叔做好一個,就對著那泥人嘿嘿的傻笑著,然後拿著小刀子,使勁的割那肚子,割的爛七八糟以後,就使勁的摔在地上。
文叔就這樣,一天一天,一日一日地做起了泥人……
隔壁的五爺經常到那裏罵他,狠狠的給他嘴巴子:“孬種,有本事也到城裏找一個!”,可文叔聽不懂,象個孩子似的仍然傻笑著,做泥人。五爺於是悲憤的說,文叔他已經死了。
我們那時候已經發現,文叔做好的泥人等曬幹了,是絕好的玩物。於是,悄悄的躲到邊上,等他剛一做好一個泥人,便偷偷的搶了去,飛跑著離開。然而,文叔不在乎,就繼續做,做,做,摔,摔,摔……
五
後來,人們在城裏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女人,一天天的不知東南西北、姓甚名誰,傻乎乎的東遊西逛,卻不倫不類雙手十指上有著紅紅的蔻丹,據說和玲嬸非常的象。五爺聽說了後,就把那瘋女人找回來,帶到了文叔的家裏,文叔看到了那紅紅的蔻丹,竟然奇跡般的好了一陣子,拉著瘋女人,給她洗臉、換衣服;可那瘋女人不僅沒有好起來,反倒更加的瘋,而且癲了,她高興的到處亂跑,哈哈大笑,逢人便說,瞧,他又要我了,他又要我了。
文叔便一天到晚的跟著她,但也是神經兮兮的傻笑。終於有一次,她又在剛剛修好的公路上瞎跑,文叔沒有跟上她,她跑到了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的飛輪下,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六
那以後,文叔就徹底跨了,連傻笑都沒有了,隻是呆了,可卻仍然不停的做著泥人……五爺再也沒有辦法,說,這回,他可真的死了……
你曾在溫柔時光裏等待
在酒桌上舒陽被朋友問到,關於旅行途中對於單身旅行者來說必不可少的豔遇。
在一個人所有單獨旅行的途中,如果沒有一次豔遇那就太遺憾了。可所謂的豔遇,舒陽能理解的最好含義不過是一場邂逅。在異地的小城,在滿天星光的美好時間,有那麼一個男人,麵目清澈,眼神溫良,在客棧充滿霧氣的陽台上,與你抽煙喝酒,對話談心。直到人聲鼎沸,市井喧囂。
隻要遇,無需加上鹹濕色彩。
舒陽將酒杯的酒一飲而盡,醉意慢慢湧上來。是有過這麼一次遇見,在她心裏,無法複製的小往事。她想起攝影師小獸一樣的目光,溫和又善良。
舒陽23歲那年絕對有足夠的資本談一場稱心如意的戀愛,偏偏相戀5年的男友馬晨將男人的本性完全秉承下來。舒陽已經記不清是第多少次在他的手機裏看到熱烈曖昧的短信。她不爭也不吵,對馬晨甚至對自己都已經灰心喪氣。
這段感情辜負了她,她便不想辜負自己。一個人拎起行李飛到南方,尋了一處僻靜客棧,客棧老板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房間漂亮的像在拍藝術片。有石碓砌成的床,有帳篷抬頭就看見滿天星鬥。也有一幅幅抽象畫,立在門口嚇得人魂飛魄散。
在南方高原稀薄的空氣裏,失去了所有玩的興致。自此,每天睡到陽光照進來,素顏朝天的一張臉。蓬頭垢麵,光著腳坐在頂樓的陽台曬太陽。偶爾客棧老板會買菜回來,由舒陽掌廚,為七七八八素不相識的驢友做一頓口味還算不錯的晚飯。聽他們邊稱讚她的手藝邊講旅行趣事。
在這樣的平和裏,她不去想手頭上的工作,也不想馬晨今天是跟哪一個女孩出去。她想她過去的24年是不是真的不曾善待過自己。被困在馬晨的感情裏,像一隻井底之蛙,無比狹隘。
那天,幾個驢友坐在一起喝著客棧的啤酒,天南地北的瞎聊,四麵八方的語言。舒陽還是一如既往的少話,蜷縮在沙發的角落安靜聽他們聊著。一個男人推門進來住宿,拎著大包小包風塵仆仆趕來。他似乎與客棧老板很相熟,舒陽留意到,這個男人說的是她聽得懂並且還很好聽的普通話。
客棧老板介紹,他是鄰城一個旅遊勝地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女孩子對於攝影師,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仰慕。且他長相不壞,談吐得體。初次見麵,舒陽給他打了不低的印象分。
攝影師是個快熱的人,聊了幾句便與大家坐在一起。他很健談,一件不經意的小事都可以在他的描述下繪聲繪色。舒陽不自覺也加入其中,多半是反駁,她喜歡看他慢斯條理對答如流的樣子。後來話越來越多,酒也越喝越盡興。過了淩晨,其他人漸漸散了,最後,偌大的客廳隻剩下他們兩人。
在他們天文地理時事政治甚至聊到占卜算命的時候,酒喝光了。攝影師自告奮勇出去買了酒回來,那是一種充滿花香的葡萄酒,舒陽愛極了這種味道。就像她喜歡喝酒會臉紅的男人,攝影師臉上紅雲朵朵,在此刻昏暗的燈光下,尤其純良。
所以當攝影師說到他給別人看手相的往事,舒陽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攝影師也不推脫,當真執起她的手。她怎麼也不相信她會被人一眼看穿,她的不滿,她的心事被攝影師一覽無餘。舒陽匆忙抽手告別,狼狽得像逃離戰場一樣逃離客廳,她怎麼也按捺不住突突跳動的心髒。她願意相信是手心裏的條條紋路泄露了她的心事。
天總是不經意就亮了。
好像是有什麼不同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每天攝影師準時敲門叫醒她起床,她也會花十分鍾時間畫一個淡妝。開始她在這個城市真正的旅行。攝影師為這個城市拍過很多專題片,他知道一處風景應該在哪一個角度以什麼樣心情觀看時最美,他更能把這些拍成讓舒陽尖叫連連的影像。
當地有一戶人家結婚,請了他去攝影,他也不拒絕,帶著舒陽一同前去。他拍照,她便在一旁安靜的看著。攝影師的人緣極好,連兜售商品的小販都喜歡與他說話。她想,一個男人的魅力,不是女人喜歡他,而是所有人都喜歡他。
在攝影師連拖帶拽的幫助下,舒陽登山了這個小城的最高峰。那天晚上的星星格外燦爛,他們坐在山頂的涼亭邊喝酒邊等待太陽出來,舒陽記得那晚攝影師說了很多很多話,他講他曾經愛戀的少數名族女孩,年少時一意孤行的勇敢奔赴,結果總是讓人遺憾。他說後來遇到一個丁香花一樣充滿憂愁的姑娘,他說他一直相信,最美好的一定值得等待。不知道酒喝得太多,舒陽靠在他肩膀睡著了,夢境裏都是馬晨孩子氣的表情。
朦朧中被攝影師推醒,她驚異於眼前的景色。紅雲與輕霧不知從何而來,彌漫在腳下這個小城的大街小巷,中間那個小小的似乎伸手可及的紅色太陽,美得不可言喻。攝影師的臉被蒙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傾國傾城。
夜晚,攝影師帶著舒陽尋找小城某一條七彎八拐的小巷裏藏著的一個小小酒吧。溝壑叢生的木桌,破敗不堪的沙發,隻容得下七八個人圍著一盆炭火聽著店主原創的吉他演奏。當攝影師拿著吉他坐在舒陽對麵,火光照的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聽得見從他指尖流淌出來的聲音,萬分的餘音繞梁。
我曾經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許在等你到來。也許在等你到來。
舒陽在對麵,不自覺就紅了眼眶。
時間一隔,竟然是三年。
回到都市,馬晨用從前做過很多次請求原諒的把戲輕易穿透了舒陽的銅牆鐵壁,並不是說她有多麼寬容大度,她隻是覺得,在這個冰冷的城市,有人陪伴,總好過一個人冷暖自知,她給他溫暖,給他陪伴,卻再也沒有力氣贈與他愛情。
舒陽偶爾也會想起攝影師,想起他帶她看過的盛世風景,想起那晚甜美的月光,想起他深情款款的歌唱。未來呢,未來的可能微乎其微。
當初離開小城一下飛機手機便不翼而飛。她失去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方式。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有心去尋找一個人,是一定找得到的。而舒陽自己,她已沒有那麼多的貪念和妄想。有些事情存在想象裏麵一定好過拿出來與現實對質。
很久以後,舒陽在一篇記者的博客裏看到一張照片。一下子愣在電腦前,記憶穿回到三年前的那個山頂,舒陽望著日出瞠楞的時刻,攝影師從背後叫她名字,一回頭撞進了他的鏡頭裏,身後是萬丈榮光,美麗的無與倫比。
博客裏了一位攝影師的故事,三年前他曾經偶遇一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姑娘,短暫的旅行過後,這個姑娘再也沒有出現過。他說,最美好的一定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