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來臨了。
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濕漉漉的。整天整晚,那蒙蒙細雨無邊無際地飄飛,陰冷的寒風,蕭蕭瑟瑟地掠過山頭,掠過原野,掠過城市,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一直撲向各大廈的窗欞。靈珊在這一段時期裏很安靜,很沉默,像一隻蟄伏著的昆蟲,隨寒冷的天氣而冬眠起來。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內心深處,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麵前,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
春天來臨的時候,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鬱症,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又再度開學了。靈珊照舊上課下課,帶著孩子們做遊戲。下課回家之後,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靈珍冷眼旁觀,私下裏,對父母說:
“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
事實上,靈珍的話隻說對了一半,與其說她在冷戰,不如說她鬥誌消沉。主要還有個原因,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從南部回來,楚楚就整個變了,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冷漠。她又成了一隻渾身備戰的刺蝟,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準備奮戰。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她隻尖聲地叫了一句:
“我奶奶說,你要做我的後娘,我討厭你!”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觸了礁。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那孩子隻是板緊了臉,惡狠狠地盯著她,尖聲大叫:
“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
有好幾次,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給她一頓責罰。可是,自從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她怕她!在這種畏怯的情緒裏,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蠻橫,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甚至,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她就會細聲細氣地說:
“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嗬!如果她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和那狡獪的眼神,明知她說的是謊話,明知她對生母絕無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氣她,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而六神無主。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這段時間裏,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自從春節以後,旭倫的營業額提高,生產量大量增加,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又添購了好幾部機器,他就從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他常連動都不想動。但是,即使這麼忙,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一晚,他緊握著靈珊的手,誠摯地說:
“靈珊,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到夏天,我就比較空了。我們在夏天結婚,好不好?結完婚,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
她默然不語。
“你別擔心,靈珊,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父母對於我又能重拾幸福,開心極了,他們說,等到有假期的時候,要到台北來看你!”
她微微一震。
“怎麼了?”他問,“你又在怕什麼?”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地說,“他們真的很開心嗎?他們並不認識我……”
“他們看過你的照片。”
“怎麼說呢?”她垂下眼瞼。“他們一定說我很醜,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
“怎麼?”
“他們說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點。我媽說我太貪心了。她說……”他猛地咽住了。
“她說什麼?”靈珊追問。
“沒說什麼,”鵬飛想岔開話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會糟蹋了你。”
“不是的!”她固執地說,“她說什麼,你要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
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裏麵有股龐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抗拒,無法隱瞞。他伸手撫摸她的麵頰,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說……”他輕歎一聲。“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還沒受夠嗎?怎麼又弄了一個這麼漂亮的?當心,這女孩明豔照人,隻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
靈珊悄然地垂下頭去。
“靈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別誤會,我媽這句話並沒有惡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諒她,當初,她和欣桐間,也鬧得極不愉快,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靈珊,不要擔心,等她見到你之後,就知道你有多純,多善良,多可愛了。”
靈珊仍然低頭不語。
“怎麼?”鵬飛凝視著她,仔細地凝視著她。“你真的在擔心嗎?真的在煩惱嗎?”
她把頭倚進了他懷裏。
“鵬飛!”她軟弱地叫。“為什麼這世界上要有這麼多人?而人與人間的關係又這麼複雜?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的事,要牽扯上這麼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
韋鵬飛擁著她,好一會兒,也默然不語。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與無奈。半晌,他輕聲低語:
“靈珊!”
“嗯?”她應著。
“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糾纏……的地方去過日子吧!”
“有這樣的地方嗎?”
“有的。”
“是月球,還是火星?”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