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

靈珊有點兒恍惚,抬頭看看屋頂,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這是自己的床,這是自己的家!怎麼回事?她搜索著記憶,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後,他們去了車站,依稀買了兩張車票……為什麼自己竟睡在家裏?她坐起身子,頭仍然有些昏暈,卻並不厲害。是的,那隻是一些紅酒,紅酒不該讓人大醉不醒,不過,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一聲門響,劉太太推門進來。

“怎麼,醒了嗎?”劉太太問。“你快養成醉酒的習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回事?”

“我……”她一開口,就覺得舌敝唇焦,喉頭幹燥,劉太太遞了一杯水給她,她一仰而盡。望著母親,她困惑地說:“我怎麼會在家裏?”

你自己回來的,

“我自己回來的?一個人嗎?”

“大廈管理室的老趙,把你送上來的。他說你下了計程車,一個人搖搖晃晃,他就把你扶上來了!”劉太太盯著她。“你知道你回家時是怎樣的嗎?”

“怎樣的?”她一驚,心想,準是出夠了洋相,低頭看看身上,已經換了幹淨睡衣。

“放心,你並沒有衣冠不整。”劉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說。“可是,你手裏緊握著一張到台南的車票,嘴裏口口聲聲地問我,是不是南極已經到了,還叫我打個電話給邵卓生,報告平安抵達,你這是什麼意思?”

靈珊怔了好一會兒,陡然間,她就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頂!哈哈,我買了去台南的車票,要去南極,已經夠荒唐,居然不上火車,而上計程車,更加荒唐!我心目裏的南極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卻當作到了南極,簡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頂!”

“你還笑!”劉太太皺著眉罵,“你不跟鵬飛學點好的,就學他喝酒,又毫無酒量,一喝就醉!”

鵬飛,鵬飛,韋鵬飛,這名字像一把鋒利的刀,從她心髒上劃過去。她吸了口氣,仍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極,不是遠在天邊,而是家裏!”她又笑,笑得頭都抬不起來。“我要到天邊去,卻回到家裏來。我已經是一隻籠子裏養慣了的鳥,隻認得自己的窩!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

劉太太驚愕地看著她,說:

“你的酒是不是還沒有醒?”

她用手托起靈珊的下巴,這看,不禁大驚失色,靈珊雖然在笑,卻滿臉的淚水,她驚惶失措地說:

“你怎麼了?靈珊?你昨晚不是和鵬飛一起出去的嗎?你們兩個吵架了,是不是?翠蓮!翠蓮!”她大聲叫,“去隔壁把韋先生找來!”

“不要找他!”靈珊喊,驟然間,把頭埋在母親懷裏,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

“你病了!”劉太太手忙腳亂,伸手推開她,拂開她的滿頭亂發,去察看她的臉色。“你還是躺下來吧,我叫翠蓮去幫你請天假!”

“不!不!”她說,想起了學校,想起了那些孩子們,想起昨天已經請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極力地振作自己。“我沒事了,媽,我要上課去!”

翠蓮來到房門口,滿臉古怪的表情。

“太太,阿香說,韋先生昨天帶楚楚和我們家二小姐出去以後,到現在都沒回來!連楚楚都沒回來!”

劉太太緊緊地看了靈珊一眼。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對不對?”

“我們沒吵架!”她看看母親。“好吧,就算我們吵架了!”

“怎麼叫就算?”

“我說就算就是就算嘛!”靈珊的眼淚又衝進了眼眶,她大聲喊著,“為什麼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談這件事,我不想談,行嗎?”

“好,好,好,不想談,不想談。”劉太太慌忙說,又低低嘰咕了一句,“我不過是關心你,小兩口鬧鬧別扭,是人情之常,別把它看得太嚴重了!”

“媽!”

“好,我不說了!”

靈珊換了衣服,衝進浴室去,洗了臉,漱了口。鏡子裏,是一張憔悴的、無神的、煩惱的,而又憂鬱的臉。為什麼要這樣煩惱這樣憂鬱呢?一切都是你自願的,你自己去導演的,你讓他們全家團聚的!而現在,你幹嗎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樣子來?你又幹嗎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這個傻瓜!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渾球!她對著鏡子詛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偉大,你真可惡!你真是個——無腦人!你沒大腦,你連小腦都沒有!你沒思想,沒理智,你隻配充軍到南極去,到遠遠的,遠遠的南極去!

臥室裏的電話鈴響了,接著,是劉太太喜悅的、如釋重負的呼喚聲:“靈珊!你的電話!”

她走出浴室,接過聽筒。

“喂,靈珊!”是韋鵬飛,靈珊的心髒頓時提到了喉嚨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的聲音興奮而歡快。“阿裴已經脫離危險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醫生說,她休養幾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對以後的生命又充滿信心了!”

“哦,”靈珊應著,覺得自己頭裏空空蕩蕩的,當然,她沒有大腦,頭裏自然空空蕩蕩的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軟弱地,機械化地回答著,“我早就猜到她會好起來,這樣就大家放心了。”

“是的。”韋鵬飛說,“我告訴你,靈珊,我現在不回家了,我直接趕到工廠去。楚楚在病房裏睡得很好,我順路送她去上課。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

“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她低語。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他在叫。

“沒有什麼。”

“我要趕去上班了。”韋鵬飛的聲音裏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感情。“靈珊,很多事想和你談,我下班回來,再跟你長談吧!”

“好。”她簡單地。

“再見,靈珊!”

“再見,鵬飛。”

靈珊慢吞吞地把聽筒掛上,一回頭,她看到劉太太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她了解,母親一定以為,小兩口已經講和了。她在書桌前坐下,整理自己上課要用的書籍琴譜,劉太太狐疑地問:

“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嗎?”

“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腦袋。“我沒有大腦。我有點糊裏糊塗。”她抬頭看看母親,“爸爸上班去了?靈武上課去了?”

“當然。我看,你的酒還沒醒呢!我給你去弄點早餐,吃了東西,精神會好一點。”

劉太太出去了。靈珊繼續坐在書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來,打開抽屜,收集了身邊所有的錢大約有五千多元,放進皮包裏,再把身份證、教員證,統統放進皮包。然後,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決然地取了一張信紙,她在上麵潦潦草草地寫著:

爸爸、媽媽:

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學校裏,麻煩姐姐去幫我代課。我會隨時和你們聯係,請放心,我雖然缺乏大腦,仍然可以照顧自己。

靈珊

寫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張信紙,寫:

鵬飛、阿裴:

恭喜一家團聚!

不要再把捧在手裏的幸福,隨意打碎!

告訴楚楚:妖怪到南極度假去也!

無腦妖怪留條

分別把兩張信箋,封在兩個信封裏,一個信封上寫下劉思謙的名字,另一個寫下韋鵬飛的名字,把信封並排放在抽屜裏。她站起身來,甩了甩頭,一時間,竟覺得自己好瀟灑,好自在,好灑脫。又覺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風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幾乎想大叫幾聲,來讚美自己!轉過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廳,很從容不迫地,把母親給她準備的早餐吃完,在劉太太的含笑注視下,飄然出門。心中大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更有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壞別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難道竟無你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