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

新星

作者:任勝才

清晨,一陣大霧彌漫了這個方圓不足二裏的平原小村。人都走到對麵了,都能聽見說話和咳嗽的聲音了,還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人影。

張木匠早早就起來了,坐在院子裏的石磨上默默地抽了一袋煙,看大霧一時半會地不能散去,便抬起腳,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站起來去打開那庭院的木門。門軸一陣“吱吱扭扭”地響著,張木匠歎了口氣,“唉”,又該澆油啦。他挑起了水桶朝井沿走去,不一會,井台上就傳來一陣“嘎嘎吱吱”的轆轤的旋轉聲。

張木匠住的這個村叫前王秧子村,據說這個村莊的名字還有些個來曆。

在東北的鬆嫩平原上有一座古鎮大同,在大同往南三裏處有一個較大的村莊叫王秧子。這裏有一個比較有名氣的大地主叫王三烙,他雖然家裏有錢有地,膝下有兩個兒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可就是一身的病,整天吭哧巴喘的,瞧了好多中醫和西醫都不見好,整天就像霜打了似的,所以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王秧子”。久而久之他的名字反倒被人們遺忘了,王秧子的名字越叫越響,加之他的名氣大,這個村子就被人們叫成王秧子村了。

王秧子看見這兩個兒子漸漸地長大,那個年代家業大的人家都時興給兒子早早地訂親。有指腹為婚的,也有訂童養媳的。他沒有女兒,便也早早地張羅著給兩個兒子訂了親。他知道這麼大個家業都靠自己這麼地張羅,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多久,就把自己的後事早早地作了打算。盡管兩個兒子還不到結婚的年齡,他花了很多的錢,很隆重地給兩個兒子一起辦了婚事。這裏雖然是個不算太大的村莊,但這方圓百裏的一家哥倆一起結婚辦婚禮的事還從來沒有過,這王秧子也是敢於破舊俗立新意的人,要不他的家業也不會發展這麼大,這件事還真在這方圓百裏被一時傳為佳話。兩個兒子結婚之後,他又在離王秧子村南一裏路遠的地方建了一個村莊。把二兒子遷到那裏,把那裏附近的土地都圈給了二兒子,又蓋了許多簡陋的草房,把凡是租種附近的土地的貧雇農都遷到了那裏,又成了一個村莊。人們為了區別兩個村子,按當地的習慣,靠南麵的為前,北麵的為後,就把後建的村子叫前王秧子,把老村子叫後王秧子。

過了沒多久,王三烙死了。而經他建起來的這兩個村子卻世人皆知。前王秧子和後王秧子這兩個村子在這方圓百裏沒有不知道的。

張木匠叫張可喜,他是個孤兒。在他十二歲的時候,爹娘相繼得病撒手離世,他一個人靠著鄉親們幫助和討飯度日。前王秧子有一個木匠叫王進財,他膝下無兒,隻有一女,兩口子把女兒當作掌上明珠。有一天,小可喜討飯來到了前王秧子,天色漸漸地晚了,又非常地寒冷,小可喜身子單薄,衣不蔽體,凍得瑟瑟發抖。王進財看小可喜無家可歸,很是可憐,又看他長得聰明伶俐,乖巧會來事。便動了惻隱之心,他把小可喜留在了家裏,給他盛了飯菜叫他吃飽,晚上又把他家裏的事詳詳細細問了問。他心裏一陣竊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他一直想收一個徒弟,可是幾年來他考查了村裏的幾個後生,都不太滿意,這個小可喜可真是天賜良徒啊。他把這個想法和老伴一說,老伴也倍加欣喜。王進財還有一個打算,他沒和老伴說,隻是自己慢慢地再作考查。他把小可喜收為徒弟,一心一意地教他技術,把平生所學傾囊相授,都教給了小可喜。沒幾年,小可喜就成為這方圓百裏很有名氣的小木匠。隨著時間的推移,王進財的打算也慢慢地進行,小可喜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王進財的女婿。這小可喜倒也是十分地孝順,對王進財老夫婦倆百般地孝敬,對這個媳婦加師妹更是百般嗬護疼愛有加。轉過年來,張可喜的媳婦有了身孕,這可喜壞了全家,張可喜更是喜歡得不得了。他這一個孤兒如今有了媳婦和孩子,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他知道這都是他老丈人對他的好,他對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更加地孝敬,對媳婦更是捧在手裏拍熱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天天地盡心地伺候著。

自從女兒有了身孕,王進財覺得自己的年紀也漸漸地老了,木匠活有時也覺得幹得吃力了。他便決定不再出去跑活攬活了,凡是送上門來的活就在家裏幹點,外麵出去幹的大活和力氣活就由張可喜去做。張可喜現在已經是這附近很有名氣的木匠,人們都張口閉口地叫他張木匠,很少有人再提他的名字了。

本來媳婦有了身孕,掐指算算也快要到臨產期了,張木匠也不想早出晚歸地在外邊跑,他也想守著媳婦,等媳婦生下孩子再出去。可是前幾天,後王秧子有一大戶人家要給老人打壽木,托人來求張木匠,並許下重金相請。張木匠想來想去,思量再三才答應下來,去後王秧子給人家打壽材。他覺得一是媳婦要生孩子了,家裏也需要一些錢,孩子的喂養和媳婦的身體的恢複都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老嶽父和老嶽母年紀都老了,身體也漸漸地不如以前了,也需要積攢一筆養老費用。再加上這後王秧子的王家給出的價錢相當地可觀,他的心就動了。二是後王秧子的王家也是大戶人家,也特別地有威望。人家重金相請,不去從麵子上也過不去,便答應了人家。

張木匠吃完了早飯,收拾收拾院子,到老丈人的屋子裏和兩位老人家打個招呼,便又鑽進自家的屋裏,和媳婦又纏綿了一陣子,千叮嚀萬囑咐戀戀不舍地推起了裝著斧刨鋸鑿锛等沉甸甸的好幾個工具袋子的獨輪車出了門。

太陽升起了一竿子高,大霧漸漸地散去。從前王秧子到後王秧子隻有一裏多的路程,可是張木匠走得並不輕鬆。這正是麥子灌滿了漿即將成熟的季節,這幾天的氣候顯得有些悶熱。再加上他還推著個裝著幾個工具袋子的獨輪車,不一會就熱得他汗流浹背了。可是張木匠的心情並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他這次出來心情有些說不明道不出的沉重,總是提不起來興趣。金黃色的麥浪隨風飄舞,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一樣。麥田裏的蟈蟈“啾啾”地叫著,好一派田園風光。可是張木匠無心欣賞此時的風景。他抄著田間的小路,想盡快地幹完活,盡快的回家,心裏特別地期待和那即將出生的兒子見麵。

不到兩個時辰,張木匠就到了後王秧子。主家是這個村裏很有名望的富戶叫王三鬥,家業富足人丁興旺,好大的院落分東西兩個跨院。東院是主家的家人居住,西院是主人家拴車喂馬的地方,也是農忙的時候來打短工的人住的地方。王三鬥早已叫人把西院的幾間屋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叫木匠們住在這裏。他叫人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做木匠工作的地方,吃住都在西院的房間裏。東院和西院中間有一道門,東院的女人和孩子們平時不怎麼到西院去,西院的車把式和打短工的人沒事也不到東院來。有事情隻有王三鬥來回地跑著照應著。

張木匠一看見王三鬥就喜歡上了這個老實厚道的中年漢子。王三鬥五短的身材,臉上始終漾著笑,給人一種特別親近敦實的感覺。也許是常年在農田裏操勞的原因,王三鬥顯得黑黝黝的,是典型的東北農村車軸漢子。也許正是他這樣老實厚道和勤勞肯幹的原因,才使得家境過得如此富足。而且這王三鬥在這裏的人緣也特別地好,他從不得罪人,不管誰家有什麼大事小情的他都到場,所以他在這裏的名望很高。因王三鬥比張木匠年長,所以王三鬥熱情地稱張木匠張老弟,就這樣一個稱呼就把張木匠叫得心裏熱乎乎的,他也就減少了初次見麵的許多拘束。也正是這王三鬥的人緣好,口碑好,張木匠也早就有所耳聞,俗話說“佛照金身,馬照金鞍”,就衝王三鬥的這個好名聲,他才能在媳婦即將生孩子之前還能答應接王三鬥的活。

王三鬥引著張木匠背著工具袋子走進西跨院。一跨進西院還沒等張木匠把西跨院看得仔細,眼睛剛剛瞄到西屋的門前,不由得讓張木匠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西屋的門前蹲著一條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大白狗。這隻白狗蹲坐在那裏,足有一米多高。光一個狗頭就有臉盤那麼大,兩隻紅紅的眼睛像銅鈴一樣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兩隻前腿像鐵棍一樣杵在地上,兩隻爪子撐開有碗口大小。它站立起來比一頭豬還要大,而且更顯粗壯凶猛。由於天熱,它伸出來半尺多長的舌頭,張著血盆大口不停地喘著粗氣。這隻白狗的兩隻血紅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木匠,就像前世有仇一樣,它的眼光犀利而深邃,就像一把利刃直刺張木匠的心口,這樣的目光讓張木匠打心裏不寒而栗。這條狗的凶猛的樣子著實讓張木匠心裏有些害怕。他突然想起以前老嶽父曾經說過,沒有一根雜毛的黑貓白狗是同類裏的精靈,這樣的動物非常地聰慧,它的大腦思維有時比聰明的人還要厲害。一想到此,張木匠就覺得好像那白狗看透了自己的心裏所想的一樣,更覺那狗的目光的銳利,不覺後背有一股嗖嗖的冷氣。心裏不覺得有了一些莫名警覺。

看張木匠像呆雞一樣地盯著白狗不敢前行,王三鬥笑著給張木匠介紹他的這條白狗。“怎麼了兄弟,覺得我這條白狗很稀奇嗎?”

張木匠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隻是嘴裏喃喃地說道:“這條狗可真地不一般。”

提起這條狗,王三鬥更是滔滔不絕,因為這是他除了家業值得炫耀以外,另一個可以炫耀的亮點,這條狗是這方圓百裏難得的一條好狗。“老弟啊,不瞞你說,這條狗還是我花高價從內蒙買回來的一條狗崽子。在內蒙管這個品種叫二代‘草地猛’,當地的‘草地猛’和‘藏獒’的雜交,是特別凶猛的狗種。買回來的時候才不大點,這才三年的光景就長成了大狗。我給這條狗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白虎’。這條狗特別地通人氣。叫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執行命令從不走樣。我這家業大,光靠人看家護院的也看不過來,家裏的人都住在東院,西院也多是些擺放農具和客居的地方,也多虧有了這條狗在西院裏守護著,村裏的人也都知道這條狗的凶猛,一般輕易不到我家裏來串門,這幾年家裏從未招過賊什麼的。你別看它樣子很凶猛,但它還是很聽話的,沒有主人的命令它是不會攻擊人的。”王三鬥為了讓張木匠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也是有意在客人麵前顯示一下他這條狗真的通人性,說著,王三鬥還真的朝那白狗招了招手,“白虎,白虎,過來熟悉熟悉客人。”

那白狗倒也聽話,懶洋洋地從門前的台階上躥了下來,慢騰騰地走過來,很不情願地圍著張木匠轉了一圈,向張木匠搖了搖尾巴表示了一下友好,就又跑回那門前蹲守在那裏,臨轉身時那眼神還斜著瞅了張木匠一眼,很有看不起的神態,張木匠一時窘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工具後,張木匠受到主家王三鬥的熱情接待,王三鬥讓家人去集上割肉、打酒,準備飯菜。張木匠簡單地了解了一下情況便進入了正題。幹木匠活攢棺材是一項大活,這是一個人幹不了的活。因為這裏的木頭都是上好的,一人摟不住的大圓木。那時農村也沒有電,更沒有電鋸,全靠木匠用手拉大鋸一點一點地把圓木破開,鋸成一塊塊的厚木板。再加上在這炎熱的天氣裏,在毫無遮擋的院子裏,勞動強度特別地大。這樣的活是一個人幹不了的,光拉大鋸破木頭就得兩個人幹兩天。破木頭的時候還相當地危險。因為在破木頭的時候,必須把大圓木支起到兩米多高的架子上,兩個木匠一人在圓木的上邊,一人在圓木的下邊拉大鋸。大鋸沿著墨鬥打好的線一點一點地將木頭鋸開。架子如果搭得不牢固,在破木頭的過程中就有倒塌的危險,在圓木下邊的人就會被砸在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