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不會遇到這樣一種情況?
在生命裏,你有一個仇人,他打碎了你非常寶貝的東西,把你的現在、未來,乃至你的頭腦與身體都攪得一團混亂,你發誓要讓他感到後悔,要讓他的整個餘生都被痛苦所折磨,讓他嚐一嚐你曾經嚐過的那些滋味——
沒錯,就這一秒鍾之前,你還抱著堅定的信念認為你從小到大二十一年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把他們送下地獄;而等到這一秒鍾輕輕地躍了過去,你已經發現自己都懶得多看那些人一眼了。
人生的際遇如此神奇,你在這一秒鍾裏發現了生命的真諦——不管是什麼,反正不會是把全部心力與精神都放在複仇上。
但十分可惜的是,在你明白的這一瞬間,你已經步入了死亡,而且你還有許許多多放不下的東西:你的親人、你的好友,你未來很多日子無數個小時的生命——
而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不管你現在的形態如何,你所處的環境怎麼樣,你至少還能思考。你至少還能算是……存在。
蘇澤錦覺得自己如果能從眼下的怪圈中出去,他肯定會成為一個還不錯的哲學家,要知道畢竟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反複經曆自己的死亡場麵,而他已經反複六十八次看見自己義無反顧地歡快地開著車向必定死亡的那條路走去了。
六十八次輪回。
他在輪回開始的時候反反複複地研究著自己發生車禍的那條路段和與自己相撞的卡車司機,並且很快就發現,當一條街道僅有1.5輛卡車並排那麼寬、而駕駛卡車的司機又十分焦急的時候,拐彎口的車禍就不算一個小概率的事件。
更為關鍵的是,不管重複觀察幾次,蘇澤錦都沒有從司機臉上找到一絲一毫除了震驚和茫然之外的表情。
司機絕不是故意的,他並沒有撞上來,沒有預先知道會發生車禍。
事情的關鍵點……也許在他為什麼會突然微醉上麵。
但這一方麵,同樣不管他重複幾次,也和司機的表情一樣毫無進展。
就好像所有的陰謀詭計都是他憑空臆想出來的那樣。
從最開始的疑神疑鬼到後來的怒火衝天,再從怒火衝天發展到茫然無措,又從茫然無措變成神經病一樣的探索者,每個角落哪怕是個老鼠洞都要跑過去看一看……但這也隻持續到前三十九次為止,也就是468天,一年還多。
他照舊不能碰觸任何東西,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甚至連可供說話的鬼,也隻找到了最開頭的那一隻。
那隻鬼叫做魏勁。
當蘇澤錦問魏勁這個城市為什麼隻有他一隻鬼的時候,魏勁很詫異地說:“因為鬼在出現的時候就在另一個空間裏了啊。對了,說起來你怎麼還會留在人間裏?”
“你不是也在?”
“我?那是因為我勉強算個地縛靈吧。”
以上的對話來自於以三開頭的某個輪回。
蘇澤錦引以為豪的記憶力在這方麵就不太靈驗了,不過考慮到每一次輪回僅有微小的差別,而這些微小的差別又十分相近,蘇澤錦確定自己的記憶力還是足夠他自豪的。
他現在正跟魏然在蘇家老宅裏。
這一個輪回裏,他很早就碰到了對方——當然不是巧合,在隻有一個生物可以對話的情況下,六十八次的輪回,足以蘇澤錦知道對方最後一次尿床的時間,死亡的時候穿著的內褲顏色,身上每一個痣的具體位置等等任何他想知道的事情——總之他在自己能去的對方必經的地點直接逮到了鬼,然後把這隻鬼帶到蘇家老宅來。
“作為一個地縛靈,你不覺得你活動的範圍太廣了嗎?”
“這一定是因為我的執念很廣大的緣故。”魏勁一本正經地說,不同於已經看厭了每一個細節的蘇澤錦,對魏勁來說,每一次輪回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他此刻就正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對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萌生了極大的好奇,正津津有味地環顧四周,“不過別逃避這個話題: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這一定是因為我們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都認識。”蘇澤錦隨口說。
這句話逗笑了魏勁。他朝蘇澤錦豎了豎拇指,塗黑色指甲油的尖指甲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哥們,有幽默感!”
蘇澤錦“嗯”了一聲:“我也覺得你的指甲油塗得不錯。”
魏勁趴在桌子上嘿嘿笑起來:“我敲的鼓才叫真的不錯,可惜你沒有耳福,這輩子是不可能聽見了。”
蘇澤錦瞟了對方一眼:一模一樣的話他至少說過三十回了。
魏勁突然又支起下巴,朝林美君的方向點了點:“我覺得她不錯,那麵相雖然不太美,但越看越順眼,這種賢妻良母款的是女人中最肯為家庭付出的了,我要是還活著,我也要取個這種類型的,然後再在外麵養個金頭發的小妖精……”說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場麵,嘿嘿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這話也至少說過十五回了。蘇澤錦在神遊太虛的狀態裏稍稍找回神智:“你聽過一句話沒有?”
“什麼?”
“青蛇口中刺,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蘇澤錦慢悠悠地說。
魏勁一愣一愣的:“這種突然切換頻道的感覺……怎麼,這女人和你有過節?”
“第三者靠逼死原配上位。”蘇澤錦一句話總結整個過程。
魏勁立刻做出義憤填膺狀‘呸’了一聲,然後又看著笑容滿滿的林美君,由衷地說了一句:“這手段高。”
蘇澤錦附和地點點頭:當一個人被困在一段時間線裏反複地觀摩著死亡的過程後,他會在很短暫的時間裏發現這個世界上其實並沒有什麼真正不可接受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已經接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後——當然也包括正視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