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原諒我一下沒有原諒你
楊子/文
離開您的教室,6年後,我以最快的速度,成為了您的同行,站在了與我的母校相鄰的小學校的講台上。那年,我18歲,您也不過40歲左右吧。
認識您的時候,您是我小學五年級也就是畢業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我還不到12歲,營養不良,麵黃肌瘦,穿著姐姐穿過的寬大衣衫,毛愣愣的腦後,支棱著兩條歪歪扭扭的辮子,因為大多數的時候是我自己編的。有次運氣不好,費好大的勁才編成,急急忙忙往村頭的學校飛奔,剛到校門口,鈴聲響了,一隻辮子受驚嚇似的散開了。我急中生智,一手攥著辮子一手提著書包繼續飛奔,還有幾步就到教室了,一抬頭看見您,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擦過您身邊,進了教室。
可是還沒等我坐下,一聲棒喝,把我從座位上提到半空,您漲紅了臉,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我披頭散發,是山裏野糧食吃大的,罵夠了,您不讓我坐,讓我站到教室外麵去。我捏著辮子,低著頭往教室外麵走。我想不出山裏頭的野糧食什麼樣子,覺得自己很像青青的麥苗地裏長出的一株野草,突兀、醜陋。
放學了,我的罰站自然結束。我紅腫著眼睛回家,推說頭疼不吃飯。可是念小學三年級的妹妹還是看到了我在教室外站了一個上午的“輝煌事跡”,並添油加醋地彙報給了全家。以後,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成了妹妹攻擊我的重要武器。於是,我記住了對您的仇恨。
那次罰站以後,我改變了許多。我學會了撒潑,在一次又一次撒潑後,母親終於拿起了剪刀,剪掉了我的長發。我是我們村裏女孩子中第一個剪“寸頭”的,長發沒了,煩惱卻不少,我的同學開始叫我“假小子”,最初是因為發型,後來是形神兼顧。同學們叫我“假小子”,您似乎覺得還不準確。所以,當我和另一女同學起了爭執,您在把我驅逐出教室的時候,您給我進行了解說:不男不女,“二陰子”樣兒……然後您開始上課。對於爭吵一事,本來我勝券在握,您卻不屑於過問,還給了我這麼一個侮辱性的綽號。
有時我想,您一定信奉嚴師出高徒的古訓,是為了磨礪我的意誌才這麼做的。但結果因為我的年幼無知,不能理解您苛刻後的良苦用心,才使我難以釋懷,從而影響了我人生之路的抉擇。
現在想來,您沒有理由恨我,在您接我們班時,我是班裏成績數一數二的學生,您很有可能寄我予厚望,隻是為了錘打我,激勵我,才采取極端的做法。隻是您判錯了我的材質,我不是籃球型的,越是用力拍打,彈得越高。小時候的我,也許更接近於一棵幼苗,需要雨露、陽光和嗬護,過多的風霜與修剪,會遲滯我的成長成才。
您在全班同學麵前摔掉我的作文本,說“抄作文都抄不正確,錯別字滿篇”,那其實是我自己寫的,如果您稍微問問我的前任老師,應該會知道我作文還得過獎,可是您這樣罵我,我就再也不肯認真寫作文了。因為我的字寫得不好,您5次撕掉我的作業,當別的同學吃完午飯返校時,我的第六次作業交了上來,比前5次都潦草,您看也不看收下了,我竟然感到勝利的喜悅。從那以後,我的字跡越來越亂,錯別字滿篇,您再也沒管過。
那一年時間極其漫長,但畢業升學考試還是如期而至。為了評比,學校準備進行預選,留幾個不可能考上中學的學生,以此提高升學率。我在您的名單之中,但是在父親與數學老師的請求下,您勉強同意了我參加升學考試。在10裏外的縣城中學屋簷下,您一個一個給我們核對數學答案,笨拙、認真,我忽然覺得不恨您了。不是因為我的數學幾乎全對,隻是覺得那會兒您最像個老師。
可是我的好感維持不到一個星期,升學成績出來後,我的同學一半落榜,而我在沒落榜的那一半裏,並且還很靠前。您給前來看分數的同學說,我怎麼能考上,我是怎麼混上去的?於是我又背著“混”上去的名聲進了中學。我真的恨您了,上了中學,我從班主任嘴中得知,如果學習足夠好,3年後就可以考中等師範,再3年就可以做一名小學老師。於是在3年裏我刻苦學習,在四五百人的競爭中,成了寥若晨星的勝出者。於是在6年後成了您的同行。
可是,在做了您20年的同行,當您衰老得再也不能走上講台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悲哀。我想,我最初的心願已經成倍實現了;成了一名優秀教師,我的學生走向五湖四海,年前節後不時有來自遠方的問候,這也許是一個老師最大的快慰。但我還是不能釋懷。二十多年後,當我在平凡的講台上站得有些倦怠了的時候,當我當年的同學在大城市幹得風生水起的時候,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沒能原諒您,而您卻輕易地指定了我的人生軌跡。但願我在當老師的時候,永遠不說您當年對我說的那些話,做您當年對我做的那些事,那會傷害一個孩子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