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烏托邦的變種(2 / 3)

其次,專政力量的存在。

一開始,讀者或許替小說擔心:專製無不依賴暴力的支持,而莊園中的“拿破侖”隻是一頭豬啊,在體格和武力上,笨拙的豬顯然不夠強大。這也曾是我的擔心,但奧威爾輕易解決了——

“拿破侖”說,教育年輕一代,比為長大的一代做任何事更為重要。幹草豐收後沒多久,傑西和藍鈴分娩了,生了9隻強壯的小狗。那些小狗才剛斷奶,“拿破侖”就讓它們離開了母親,說是要親自擔負教育小狗的責任。“拿破侖”把小狗帶到閣樓上,讓它們與外界隔絕。不久,大家便忘了莊上曾經有過小狗。

讀到這,我似乎預感到什麼。

果然,當“拿破侖”和“雪球”在動物大會上怒目相向、劍拔弩張之際(這輪交鋒的輸贏將決定黨內的最終權威),怪事發生了——

“拿破侖”站起,以怪異的眼光盯了雪球一眼,突然,它高聲叫起來,大家從未聽過如此淩厲的尖嘯……這時候,外麵傳來可怕的狗吠,9條年輕的大狗,係著嵌了銅釘的項圈飛快地衝進來,筆直地向“雪球”撲去……

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雪球”從此消失了,就像托洛茨基一樣。

9條狗的出場,象征著暴力機關的誕生。這也是“拿破侖”政治生涯的拐點,從此,“拿破侖”去哪,狗便去哪,既是錦衣衛,也是屠宰機,隻要主人對誰撇撇嘴,狗們就瘋狂地衝上去,將之撕成碎片。莊園裏談狗色變,一聽到犬吠聲,動物們即哆嗦不止、噤聲不語。

和“雪球”相比,“拿破侖”在能力、演說、修養、品格等方麵都遜色得多,但成了勝利者,為什麼?顯然,它比對方更懂權力的來源和基礎,更知道嘴皮子和槍杆子誰更厲害……“拿破侖”對狗的塑造也頗具眼光,就像把蛋從母雞身邊取走,取締親情和血緣,自己親手豢養、調教,封閉式管理,確保“軍隊”對領袖的絕對忠誠。對武裝力量和秘密警察的掌控,向來為專製所必須。

最後,那些被稱作“羊”的順民。

它們是社會上被歸於“絕大多數”的那類,換句話說,即最廣大最基礎的人民群眾。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們隻會重複一個“階級鬥爭”口號:“四條腿者(動物)是好的,兩條腿者(人類)是壞的……”它們沒有腦子,沒有獨立判斷,隻會悶聲悶氣地“咩咩”附和。它們善良平庸,膽小怕事,精神慵懶,心智魯鈍,除了乞食和低效的工作,別無他求——這樣的的溫馴、愚忠、忘我、恭敬,乃典型的順民和臣民特征。可以說,在動物莊園,沒有這種集體主義的匍匐和催眠曲般的“咩咩”聲,“拿破侖”什麼也做不成。

祭牲

最可悲的是一匹叫“巴斯克”的老馬。

它正直、敦厚、勤勉,是動物中最具美德的一位。它愛憎分明,理性上卻近乎失明,自從被“解放”之後,它便像獲得了新生,工作上廢寢忘食、加班加點,堪稱最大公無私、最具奉獻精神的“勞模”——

巴斯克不像是一匹馬,倒有點像兩匹馬。有時候,它那有力的肩膀擔負起整個農莊的工作……總是出現在最艱苦的崗位上。它和一隻小公雞約好了,每天比別的動物早起半小時……它對每個難題、每樁困難的答複都是:“我會工作得更努力!”——除了這句口頭禪,它還添了個座右銘:“‘拿破侖’總是對的!”

即使後來,“巴斯克”目睹了“拿破侖”腳下堆滿動物屍體,它雖一度陷入不安和哀傷,但很快便“端正了思想”,說:“這一定是因為我們自己犯了一些錯誤。在我看來,唯一方法就是更加努力工作。從現在開始,每天早上,我要比其他動物早工作一小時。”

最後,積勞成疾的“勞模”被抬上一輛外來的貨車,雖奄奄一息,卻還惦記著莊園的建設和黨的事業,它哪兒會想到:這輛由人駕駛的車,根本不是通向“最好的醫院”,而是屠宰場!“拿破侖”早已和外麵的人做了交易:它僅剩的那點骨頭和肉筋,將用來換一箱威士忌。

3天後,“史達勒”哀痛地宣布:經搶救無效,“巴斯克”病逝於威廉頓一家醫院。“那是我見過的最感人的一幕……一直到最後,我都守在巴斯克身邊,它斷斷續續地說,‘前進,同誌!為了反抗運動而前進……動物農莊萬歲!拿破侖同誌萬歲!拿破侖總是對的!’這就是它臨終的話,同誌們!”

(這些細節讓人很容易聯想起蘇聯的一些內幕。比如將被謀殺說成“不幸病逝”、把病逝說成“被殘酷地殺害了”,用死人對付活人,是斯大林的一大發明。曾任軍事委員會主席的伏龍芝,本來隻患輕度的胃潰瘍,卻被領袖勸上了手術台,結果因過量麻醉而死亡。與此相反,古比雪夫、明仁斯基明明是病逝的,可到了1937年,黨突然又宣布是被謀害致死。)

對於“巴斯克”,你隻能痛心地承認:這是個被異化的生命,它最大限度地被權力和神話政治榨幹了,從肉體到精神。一個“新社會”祭壇的殉牲!

(在一個高度專製和集體價值觀的時代,誰能擺脫被利用的陰影呢?連高爾基這樣以批判理性著稱的“俄國良心”,生前死後不都被充分利用了嗎?不僅被召去為集體農莊和勞改營唱讚歌、替臭名昭著的“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作美文,就連他的死,也被考證出一樁醫學謀殺案和大批反革命分子來。)

和羊們的集體無意識不同,孺子牛“巴斯克”屬信仰的悲劇。

我想起了唐曉渡在剖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時,關於“新紀元神話”的一個大致說法——

“革命勝利”這一標誌事件,往往使人感染上一種對時間記憶的狂熱症:由於充滿了緊張的期待,“新”很容易被感情化;由於標定了“前方”的維度,“新”不可能不被事先注入價值。既然“光明在前”,未來即是希望,朝向未來的現實當然也具有了非常的涵義。惟獨過去成了一個負責收藏黑暗和罪惡的包袱……於是人們就有充分理由不斷宣稱自己正麵臨一個“新時代”、“新世界”、“新紀元”。這種對時間製高點的占領,同時意味著對價值製高點的占領。時間神話與主體的自我神話密不可分。每一個類似的宣言都在無意識地重複著同一信念:我們屬於未來,我們不屬於過去!我們屬於光明,我們不屬於黑暗!(見於《時間神話的終結》,原載《文藝爭鳴》1995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