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2 / 3)

“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若僅僅吐露個人,倒也簡單,比如控訴侵略者淫威,稱頌你熟悉的抵抗者,發泄有家難返的悲愴……而要替答自己的同胞,就是一樁令人窒息的事了:她能解釋一個民族20年的積鬱和內傷嗎?她能對同胞的整體行為作居高臨下的評價嗎?她有權替千百萬人說出那不堪承受之輕或之重嗎?

集體的事實,從來就是龐雜、混亂、曖昧的。語言的簡陋——與曆史真相的根葉枝蔓、與靈魂深坑裏的嘈雜紛攘——實難匹配:一個積弱經年的民族,一個反複被占領的城市,近萬個日日夜夜裏,該怎麼做?能怎麼做?白天是誰?晚上是誰?心裏想什麼?實際做什麼……誰說了算?不僅反對占領,更要反對絕望;除了對付他殺,更要對付自殺;不僅提防出賣與告密,更要提防內心的變節和投降;除了向被捕的身影獻上敬意,更要承認凡人的平庸與自私,對默默無聞的生活予以理解和同情……

一個人能對“集體”侃侃而談嗎?真實嗎?

任何自炫都顯得虛偽,任何鎮定都顯得做作,任何評價都顯得困難而多餘。

真實的心一定是喑啞的,或者哭泣。哭泣是令人尊敬的。

至此,亦不難理解——為何昆德拉老用“不能承受之輕”“為了告別的聚會”這類邏輯糾結的題目了。敘述的艱難,來自事實的荒誕與正反的折磨。

我為什麼不離開祖國

昆德拉的業績和聲譽與流亡是分不開的。相反,另一些“同質”者如哈維爾、克裏瑪卻選擇了留守。我無意把他們作人格高下或精神貢獻上的比較,而隻想描述生存向度的差別,尤其想說明後者選擇的是一條多麼光榮的荊棘路——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後一類型總被曆史和同胞屢屢忽視。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既是一道同貧困、饑餓、監視打交道的生存課題,更是一記人格、尊嚴、履曆——麵對拷問的精神質疑,因為它還有一句潛台詞:那時,你在幹什麼?正像“文革”結束後,每個知識分子都麵臨的尷尬:除了受苦,你還幹了什麼……

是啊,當一架偉大的曆史航班徐徐降落,除了慶賀,它的受益者有責任捫心自問:我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參與了那部曆史?在漫長的等待中,自己扮演了何種角色?是加速它到來的助推器?還隻是個乞食的寄生蟲?是囚徒還是獄吏?抑或既是囚徒又是獄吏?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自天而降的餡餅,我們不能繞開:一個人是怎麼穿越陰霾重重的曆史,被新時針邀請到餐桌旁的?

有良心的捷克人不應忘記:直到1989年“天鵝絨革命”,哈維爾一直在坐牢,克裏瑪一直在失業,而更多默默無聞的人在忍受貧困和監控,他們為每一束聲音、每一幅標語、每一篇文章、每一個舉動……付出結實的代價。當歲月開始向流亡者報以鮮花和掌聲時(他們的著作等身有目共睹),我忍不住要提醒:親愛的布拉格——包括俄羅斯和同類遭遇的國度,請不要忽略身邊的赤子——此刻就站在你們中間、甚至幹脆就是你的同事或鄰居。

獲得新生的民族似乎更熱衷把過剩的敬仰和感激——贈予遠隔重洋的流亡英雄們,猶如父母對失散兒女的補償,總覺欠之太多……卻有意無意忽略著眼皮底下的人——甚至連流亡者都尊敬的人。別忘了,正是他們,和你一樣赤腳紮根於母土,以最大的堅韌和犧牲,以坐牢、被監控和一天也不得安穩的生活,消耗並瓦解著統治者的底氣,吸引著對方最大的害怕和仇視。

如果已備好了一個榮譽儀式的話,我想,在那份被大聲念到的名單上,這些人最有資格名列前茅,雖然他們無意於此。

伊凡·克裏瑪,1931年生於布拉格,10歲進納粹集中營。大學畢業後,從事寫作與編輯,投身政治改革和人權運動。蘇軍入侵後,他曾到美國密執安州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年後謝絕挽留回國,隨即失業。他當過救護員、送信員、勘測員,有20年光景,其作品完全遭禁。可以說,克裏瑪與哈維爾、昆德拉一道,構成了捷克的另一種文學史:地下——流亡——文學史。

《我快樂的早晨》有一章叫《星期二早晨——一個傷感的故事》,敘述了“我”與早年情人重逢又離別的情形。最後,當女人問“為什麼不離開這兒”時,主人公有一段內心答複——

我可以重複向她解釋:“因為這是我的祖國,因為這兒有我的朋友,我需要他們正如他們需要我一樣。因為這兒的人和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因為我願意繼續寫下去……對國外那種自由生活,因為我沒有參與創造它,所以也不能讓我感到滿足和幸福。”

我還可以對她說:“我喜歡在布拉格大街的鵝卵石上漫步,那街名讓我想起這座城市的古老曆史……”

“因為我沒有參與創造它”,這是最觸動我的一句話,也是同類提問最讓我信服的回答。

讓他們做愛好了

布拉格的清晨,連空氣中也飄著情欲的奶酪味——

從裂縫中望去,我看見一個低矮的工作台的末端,台上有兩雙腳正蹬來蹬去。其中一雙顯然是女的,腳趾染成深紅色……

她已脫去白色外套,隻穿一件襯衣和一條藍裙子。“伊萬先生”,她柔聲問,“你還想……嗎?”靠近大木箱,我看見,裏麵一切已準備好了:毛毯和兩個枕頭。

這是《我快樂的早晨》中的情形,分別上演在“星期二”和“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