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沸騰的生活——懷念別林斯基文學小組劄記(2 / 3)

我從貴族寄宿學校時便已習慣於尊敬他。根據《莫斯科電訊》上的文章,他在我腦子裏已形成了一個理想的形象……然而我現在看到的卻是一個畏首畏尾、萎靡不振、逆來順受的先生,他慣於隨聲附和、裝腔作勢,對任何人都點頭哈腰,仿佛絲毫沒有自尊心。這簡直是對那些尊重他的人的一種侮辱……看到他墮落到這種可怕的地步,我心裏十分難受。想當初他在《莫斯科電訊》上是那樣勇敢堅定地獨樹一幟,鞭笞一切偏見和一切諂媚下賤的作風,令卑鄙下流之徒和因循守舊之輩畏之如虎。看看他此時的模樣,腦子裏不由想起他安在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嘴裏的一句話:我為這個人感到可怕!

在19世紀30、40年代的俄羅斯,“波列沃伊式”的變節是有代表性的,作為負麵示範,對良知事業的損害也最深。除了權力的賄賂和招安,主要還是意誌與信仰的蛻變。對這類人來說,由激進到保守再到反動,精神由“體製外”滑落“體製內”,就像從天空溜入煙囪一樣簡易,早晚的事。

“這個人預見到自己會墮落。”別林斯基憂鬱地告訴我,“他離開莫斯科時,我把他送到城門。我們在城門口擁抱、告別……‘願你在彼得堡取得成就,過得幸福。’我說。他仿佛心情沮喪地笑了笑,‘謝謝你,’他答道,‘不行嘍,還有什麼成就可言!然而假如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那麼請不要責備我,請可憐可憐我……我是個有家口拖累的人。’”

當一個人虛偽地向朋友申請“可憐我”時,則意味著他將撕破臉皮、大肆做對不起從前的事了。一個準備一瀉千裏的人!

有關波列沃伊如何為自己籌集墮落的借口,巴納耶夫還講了一樁荒唐事,讓人更覺其可憐——

“我在這裏已跟過去完全不同了。比如我就不得不稱讚什麼施泰文的長篇小說,可那些小說全是胡扯。”波列沃伊說。“是誰非要您稱讚這種作品呢?”我驚訝地問。

——不能不那麼幹啊,您要知道他是警察段長呀!

——這怎麼回事?這跟您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呢!我要是正正經經分析他的作品,他也許會把一件東西偷偷扔進我的茅舍裏,然後誣告我是小偷,用繩子把我捆起來遊街。可我是一家之主呀!

聽了這可怕的供詞,我的心都繃緊了。這番話居然出自這樣一個人之口:他曾堅決抨擊一切可恥行徑,宣傳精神自由和人的尊嚴!

多麼諷刺的變臉,真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權欲的膨脹使人扭曲,對權力的恐懼則使人變態。巴納耶夫做夢想不到,叱吒風雲的《電訊》主人就是眼前這個蛆蟲般的死靈魂!

波列沃伊1846年去世,他活得太久了。比普希金多出了12歲,比別林斯基、格拉諾夫斯基、斯坦克維奇、杜勃羅留波夫——分別多出了13歲、8歲、23歲和24歲。其實,他隻須活到《電訊》遭禁的1834年即夠了。那樣,他將是個完美的人。

(像“假如……請不要責怪我”這樣的城門惜別,像“請可憐我……我可是有家口拖累的人”這樣的友情告饒,即使今天聽來也是耳熟的。表麵上激流勇退,實則背信棄義、暗地做好了投敵打算。“波列沃伊式”的恐懼——它的載體遍布生活的各個角落,可以是深孚眾望的前輩,可以是敬重過的導師,可以是信賴過的朋友……像鴉片或病毒,它濡染、支配著我們日常的絕大多數表態、投票、創作、編輯、發表與其它意見行為,尤其在“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中,更是司空見慣。一代代的“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狗苟蠅營”,籍此漫漶開來。

猛想起一位作家從牙縫裏射出的話:“任何漩渦、任何潦亂、任何誘惑、任何‘不得不’……統統不是輸掉骨血的借口!”這樣的聲音在一個集體匍匐的會場上驀然炸響,顯得那樣悲壯、那樣驚心動魄!當時全場無聲,我向此人投去敬慕的一瞥。我清楚它的份量、孤單,它的殺傷力和惡狠狠的美——它的彈片幾乎濺到了每個坐客。一切爆炸物都會招來驚懼和本能的躲避,還有敵意。同時,“爆炸”暗藏“自傷”的危險,因為你把話說絕了。但必須讚同他,我想。沒有這種爆發力,一切精神的優秀,一切尊嚴和人的前途,都無從談起。)

小組

巴納耶夫這部回憶錄裏,最令我迷醉和神往的,當屬別林斯基小組聚會的那些章節——也是讓我的靈魂最感明亮和歡愉的部分。

在結識別林斯基前,作者對彼得堡文壇已深感失望和厭倦。

12月14日事件後的反動勢力是可怕的,一切都平息了、呆滯了,大多數人嚇破了膽,一心沉湎於個人利益……文學助長了社會的昏沉狀態,文學家們一心埋頭於“藝術”,以堂吉訶德式的激情極力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荒謬原則。

巴納耶夫自1834年在《雜談》上第一次發現別林斯基的文章(《文學的幻想——散文體哀歌》)起,即被強烈吸引了:“它那大膽的、最新的精神……這不就是我許久以來渴望聽到的那種真理的聲音嗎?”“讀完全文後,別林斯基的名字對我來說已變得十分珍貴……從此,再也不放過他的每一篇文章了。”

1839年春,巴納耶夫奔赴莫斯科。

當車駛近莫斯科時,一想到再過幾小時就可見到別林斯基,我的

心就歡快而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即將進入一個新的環境,它同我過去的那個環境毫無共同之處……我在一切方麵都受惠於這個環境。我的思想在這裏才開始覺醒和發展,才獲得了人的尊嚴意識,才樹立了那些使我的生活變得有意義的信仰……多虧了別林斯基和他的朋友們,我才有了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那些時刻。

在別林斯基們的影響下,巴納耶夫的創作由浪漫主義轉向批判現實,成為40年代俄國“自然派”的重要成員。

別林斯基小組的前身是由斯坦克維奇(1813—1840)發起的“文學哲學小組”。該小組1831年創始,主要由大學生參與,斯坦克維奇是小組的靈魂和榜樣,他超前的膽識、高貴的理想和完美人格對別林斯基影響至深,可這位優秀的兄長僅27歲就過完了一生。“每個人在回憶他時都滿懷虔敬之情,每次別林斯基眼裏都噙著淚光……”

巴納耶夫一到莫斯科,即被小組那股神聖和純潔的氣息吸引住了——

包特金住宅的所在地是莫斯科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之一。從廂房向外望去,在一片翠綠的灌木叢後麵,可以看見莫斯科河對岸的一部分景色。花園坐落在山上,中間有一個涼亭,四周全是果樹……

別林斯基、巴枯寧、卡特科夫、克柳什尼科夫、阿克薩科夫……一班人幾乎每晚都聚集在包特金家,討論文學、美學、哲學的各種問題,朗讀自創或翻譯的作品,並試圖對世上所有問題發表成熟或淺稚的見解。雖觀點不一,甚至有嚴重分歧(後來其中出現了“西歐派”、“斯拉夫派”和“革命民主派”),但靈魂的親近總能使他們及時地消除誤解。這個心靈家族是自由、充實而快樂的,成員的性情與能力總能神奇地互補,“每個人得到的東西都成為大家共同的財富。”激烈與寧靜、冷峻與溫馨、苛刻與寬容、凝重與詼諧……巴納耶夫看到了一片浪漫而莊嚴的精神風光。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晚間聚會。為了探討那些在今天、即20多年後看來可笑的問題,他們花費了多少青春的時日、朝氣蓬勃的精力和智慧啊!有多少次熱血沸騰、心向神往,又有多少次彷徨於迷途……然而這一切沒有白費,這個小組將在俄國發展的曆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它造就了學術和文學領域裏一批最熱情、最高尚的活動家。

別林斯基滾燙而筆直的秉性驚動了巴納耶夫,他清晰地覺出這位同齡人血管裏那股由俄羅斯命運巨石激起的澎湃。“他站在我麵前,蒼白的臉變得通紅:‘我向您發誓,任何力量都收買不了我!任何力量都不能迫使我寫下一行違背信仰的字來……與其踐踏自己的尊嚴,降低人格或出賣自己,倒不如餓死了更痛快——何況我本來就每天冒著餓死的危險。’(說到這他苦笑了一下)”

其時,別林斯基生活上極為窘困,他參與的《莫斯科觀察家》已入不敷出。“他開始向小鋪賒欠。他吃午飯時我不止一次在場:一盆氣味難聞的湯,撒一把胡椒粉……當然嘍,別林斯基不會餓死,朋友不會讓他餓死。”

1839年10月,經巴納耶夫力薦,別林斯基赴彼得堡主持《祖國紀事》評論專欄,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璀璨和成熟的創作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