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巴納耶夫《群星燦爛的年代》
為什麼偉人逝世後小人物都變得偉大起來了?
——莎士比亞
深秋,當我的書稿正隨著落葉飄零之際,朋友來函,邀我與摩羅、餘傑同為北方的《長城》做文章,並起了個專欄,叫“名著重讀”。
這個題目確實誘惑,那列書都是我長期喜愛而又沒機會作聲的“精神初戀”。
我深愛著它們,深愛其作者、年代、沸騰的生活、主人公命運。
我想對它們說話。非常想。半個多月裏,我把每天的子夜時分呈給《群星燦爛的年代》,呈給19世紀那些偉大的不眠之夜,呈給冰雪中咳嗽不止的別林斯基和他年輕的小組,呈給1845年索科洛沃莊園的金色夏天,呈給奧陀耶夫斯基公爵家的星期六晚會,呈給震撼俄羅斯的《祖國紀事》《現代人》《莫斯科觀察家》和遭禁的《莫斯科電訊》、《望遠鏡》……
尋著遙遠街衢的雪轍和馬車聲,我一次又一次潛回150年前的莫斯科、彼得堡大街,潛回那些燃著燭台、劈柴、酒和詩句的沸騰小屋……直到像熟悉手指一樣熟悉那兒的每一張臉、每一縷性格、每一盞心靈和友誼。
俄羅斯最迷人的文學夜晚!
19世紀,是俄羅斯現代啟蒙的汛期,亦是其文學力量參與社會變革最疾猛的歲月。從“十二月黨人”開始,一茬茬的貴族和平民知識分子運動風起雲湧,文學犁刀對民族凍土的耕種之深、能量之巨,舉世罕見。在文學有效地參與祖國曆史的書寫方麵,沒有哪個民族堪比俄羅斯。
這須歸功於文學批評。19世紀俄國文學能有如此光芒,多虧了它自身誕生的批評家及其激烈的呼嘯,多虧了別林斯基、赫爾岑、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皮薩列夫……正是這些忠誠於信仰和理想的生命聖徒,為一個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匡扶著結實的現實主義之路,使文學青年們的熱量不致於白白虛擲,不致於浪費於祖國的命運之外。
而別林斯基(1811—1848),正是開創這種批評的先驅。這位被保守派咒為“瘋狗”的人,在其短短十幾年的筆箭生涯中,和他的戰友們一起,驚人地完成了將民族文學從古典浪漫主義引向批判現實主義的使命。
俄國自由精神的覺醒雖比東方提早一個世紀,卻比西歐遲緩得多,當伏爾泰、狄得羅、盧梭、潘恩等啟蒙者的“常識”在歐美家喻戶曉時,俄國這塊古老的凍土尚未誕生與之匹配的思想家。當法國大革命搗毀巴士底獄時,蒙昧的俄羅斯仍披覆著農奴製的襤褸在泥濘中匍匐……而且,歐洲的“地震”雖讓千裏外的彼得堡為之顫動,但驚駭之餘,沙皇們卻因前車之鑒而學會了“防患於未然”,比18世紀更嚴酷的輿論控製和懲治異端的斧鉞落向了新一代俄羅斯人。
書刊檢查
讀《群星燦爛的年代》,我最關注的內容之一即當時的書刊檢查製度,專製淫威下進步報刊的生存、自由思想的傳播情況。為此,我還查閱了其它書籍。
俄國官方從16世紀即施行書刊審查,但當時隻用於宗教方麵。法國革命後,權力對思想產生了恐懼,開始在大城市設立書刊審查委員會。葉卡捷琳娜之子保羅二世嚴禁使用“公民”“社會”“俱樂部”“祖國”等13個他認為含革命意味的詞,普希金在《寄語書刊審查官》一詩中嘲笑道:“誰也不敢叫一聲祖國!”(按沙皇旨意,“祖國”一詞必須換成“社稷”)
尼古拉一世以血腥彈壓“十二月黨人”開始了30年的統治,在書刊審查上,戒律之瑣細、之苛刻到了滑稽的地步。彼得堡審查官亞·克拉索夫斯基,有“致命的斧頭”之稱——他認為將送審的詩文改動越多,越能顯示其能量,比如審閱瓦·奧林的《獻給艾麗莎的詩》時,在“你的唇角露出天仙似的微笑”處批示:“言之過甚!女人的微笑不配稱為天仙似的。”讀到“你溫柔的一瞥比全世界的關注更為珍貴”,他又批示道:
“言過其實,世上還有沙皇和政府,他們的關注更值得重視!”對“在你的身邊享受極樂至福”的批語是:“隻有從《福音書》中才能享受到極樂,從女人身上是享受不到的!”就連“我願把整個生命獻給你”也激起“斧頭”大人的憤慨:“還有什麼可留給上帝的呢?”如此俗不可耐的昏夫,後來竟升任外國書刊審查委員會主席達25年之久。
《望遠鏡》,曾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發祥地之一,巴納耶夫、別林斯基的早期作品都發表在上麵。1836年,該刊第15期登出了恰達耶夫抨擊農奴製的《哲學書簡》第一封,輿論嘩然,赫爾岑稱“這是黑暗中發出的槍聲”。沙皇震怒,下諭禁刊,主編兼出版人納傑日金被流放,恰達耶夫被宣布為瘋子,受到醫生和警察的監視,負責該刊的書刊檢查官也被解職。普希金幾乎所有作品都要受刁難,其《普加喬夫史》硬是被沙皇改為《普加喬夫叛亂史》,詩人遇難後,整個彼得堡震驚了,“連最沒有文化的人都認為自己有義務向詩人的遺體鞠躬致敬。”為防止民眾遊行,當局將詩人遺體趁夜移走、變更教堂,還扣壓了所有悼念文章,唯一漏網的,是克拉耶夫斯基在《俄國榮軍報》上的一則短論:“我們詩歌的太陽沉落了。普希金正當盛年,就在他那偉大生涯的中途夭殤了。”見報的次日,作者被審查官嚴厲嗬斥:“這算什麼偉大生涯?難道普希金是個統帥、大臣、政治家?寫寫歪詩不等於度過了偉大生涯啊。”
巴納耶夫回憶40年代別林斯基主持《祖國紀事》的遭遇時說:
照政府看來,文學描寫的唯一範圍是大自然和愛情,當然還不得超越合法的形式;道德則嚴格限於獎善懲惡;允許謳歌俄國軍隊的光榮和統帥們的功業……隻要逾越這張清單的雷池一步,就被認為是居心不良……這一切耗費了別林斯基的極大力氣,要抑製自己剛毅熱烈的個性、使某種思想能悄悄通過,對他來說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苦刑。
1848年,巴納耶娃和涅克拉索夫合寫《浪跡三方》,被迫在送審保證書上聲明:“在這部小說裏,光明正大的好人要比壞人多,結局美滿……惡行決不會占上風……”。在巴納耶夫這部回憶錄裏,許多地方也不得不使用曲筆,甚至連赫爾岑的真名也找不到,而借其筆名“伊斯康捷爾”或“某個人”替代(赫爾岑已被裁定為“國事犯”)。
任何年代,社會正義和精神事業的興衰都與傳媒休戚相關,曆史在造就偉大作家的同時,也催生了許多功勳刊物,比如別林斯基和《祖國紀事》,涅克拉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和《現代人》……同時,陰暗的體製也最歡迎齷齪的文蠅寄居,回憶錄中,巴納耶夫對形形色色辦刊人的刻畫入木三分:機智刻薄、心術不正的沃耶伊科夫(他妒心旺盛,借自己的諷刺詩集《瘋人院》發泄私人恩怨);陰毒狡詐、為虎作倀的布爾加林(其《北方蜜蜂》乃尼古拉時期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他和情報機關“第三廳”關係曖昧,實乃政府喉舌。“當時年輕一代的作者無一例外地鄙視布爾加林,誰在《北方蜜蜂》上發文或同它的編者往來密切,誰就會在青年心目中損害自己的名譽。”);猥瑣輕狂、媚俗虛榮的先科夫斯基(其《讀書文庫》嘩眾取寵,將顯達的名字印滿了封麵,卻無實際內容。別林斯基譏諷說:“《讀書文庫》格調不高,這就是它的力量所在。”);還有玲瓏乖巧、但也偶露崢嶸的克拉耶夫斯基……
“我為這個人感到可怕”
“十二月黨人”(1825年)遭彈壓後,整個俄國的思想空氣為之僵滯,言論上一片寒噤,青年們活在無聊、輕佻與虛無中,除了普希金作品繼續給心靈帶來一絲洗濯和撫慰外,思想和藝術上都缺少令人激動的東西,現實的表達更無跡可尋(直到30年代中後期,萊蒙托夫、別林斯基、果戈理等年輕一代崛起後,該局麵才有所轉變)。在近十年的文壇沉悶期,相對有棱角的刊物要算波列沃伊的《莫斯科電訊》(1825—1834)和納傑日金的《望遠鏡》(1831—1836),雖然其批判風格和話語力度較後來的《祖國紀事》《現代人》尚有距離,尚顯猶豫和隱晦,但在萬馬齊喑的背景下,難能可貴了。它們不時拋出的針貶時弊、蔑視權威、獨立不群的石子,給時代的精神死潭製造了波瀾,也深深影響了巴納耶夫、別林斯基等大批青年。“我們這一代人幾乎全是在它們鼓舞下成長起來的。”
遺憾的是,30年代中期,這兩家堪稱現實主義輿論先驅的刊物相繼遭禁,而其主人——兩位曾深受青年擁戴的辦刊人,也更弦易轍、背叛了自己的從前,當起了太平犬。納傑日金的“獻身仕途”讓人痛惜,波列沃伊公然不慚的“倒戈”則令人發指——
被禁刊後,波列沃伊從莫斯科遷居彼得堡,在“第三廳”的因勢利導和“關懷”下,他開始脫胎換骨,由惶惴不安變得搖尾乞憐,日漸“恭順而諂媚”(赫爾岑),進而與布爾加林、格列奇等禦用派勾搭一起,謠傷、攻訐青年一代,淪為《北方蜜蜂》的積極幕後人。一次晚會上,年輕的巴納耶夫第一次邂逅這位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