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2 / 3)

混亂、恐懼、絕望、逃散、待斃、乞求……人性的複雜與多棱、本能與理性、卑鄙與高尚、齷齪與正直、怯懦與尊嚴,皆暴露無遺:投機商科塔爾的貪婪和受虐快感,他為危機的到來而歡呼;以神父巴納魯為首的祈禱派,主張逆來順受,視瘟疫為人類應得的懲罰,最終自己送了命;將對一個人的愛轉化為對同胞之愛的記者朗貝爾(為了遠方戀人,他欲隻身逃走,但在與裏厄醫生告別的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留在了死亡之穀);民間知識分子塔魯,他對道德良心的苦苦追尋、對人類命運的憂患,使之一開始就投身於戰鬥,成為醫生最親密的助手和兄弟,他的犧牲是所有死亡中最英勇和壯烈的一幕:“無可奈何的淚水模糊了醫生的視線。曾幾何時,這個軀體使他感到多麼親切,而現在,它卻被病魔的長矛刺得千孔百瘡,被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這從天而降的仇恨妖風吹得扭曲失形……夜晚又降臨了,戰鬥已結束,在這間與世隔絕的房間裏,這具已穿上衣服的屍體上籠罩著一種驚人的寧靜。他給醫生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著醫生的汽車……”然而,這不是普通的汽車,而是一輛冒著煙、開著射燈、以“刺刀”的意誌全速衝向瘟神的戰車——正是這同歸於盡的決心令對手感到了害怕。

裏厄,一個率先發起保衛生命、保衛城市運動的醫生,一個有著強烈公共職責和義務感的人道主義者。他不僅醫術高超,也是這座城市裏對一切事物感覺最正常和最清醒的人。他臨危不懼,始終按自己的信仰和原則來行事,他本人對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一點也沒把握,但其全部力量在於:他知道一個人必須選擇承擔,才是有尊嚴和有價值的!他知道為了生活必須戰鬥,必須為不死的精神而戰,為共同體的命運和榮譽而戰——即使在最親密的戰友塔魯倒下時,他也毫不懷疑和動搖。這信仰是生命的天賜,是地中海的波濤和陽光、是深情的母親和妻子用愛教會他的。他不膜拜上帝,他相信天地間唯一的救贖就是自救,唯一的支柱就是人的脊梁。

良知、責任、尊嚴、理性、果決、正常的知覺——正是這些材料和元素,雕塑了一群叫“裏厄”的頭顱。正是醫生、職員、記者這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而不是什麼市長、議員、警察等國家零部件),以結實的生命分量、以情義豐滿的血肉之軀築就了奧蘭的精神城牆。

故事最後,是裏厄收到妻子去世電報的情景(而小說開頭,是丈夫送病重的妻子去火車站)。讀它的那一刹,我覺得眼眶潮濕了,仿佛又看到醫生那瘦削的微笑——這淒憊的笑每天都寫在那張臉上。

當她回到屋內時,兒子手中已拿著一份打開的紙。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卻固執地凝視著窗外正在港口上演的燦爛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聲:“貝爾納”。(醫生名字)

醫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問:“電報上說什麼?”

醫生承認:“就是那件事……8天前。”

老太太把頭轉向窗戶。

醫生沉默無言。接著他勸母親不要哭。

在心裏,我向那個沉默的男人致敬。加繆說過:“男人的氣概並不在於言辭,而體現於沉默。”裏厄,加繆心目中的男人,山巒般的男人。

閱讀這部保衛生命的故事,我耳畔時時響起兩座紀念碑式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神山上飄來——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海明威)

“我拒絕人類的末日。因為人類有尊嚴!”(福克納)

它們仿佛在為裏厄們的戰鬥作著畫外音式的解說。我明白,這是普羅米修斯在懸崖上服刑的聲音,這是西西弗斯推動滾石的聲音。正是這聲音,捍衛著人類最後一線生機與榮譽。

“二戰”過去了。“文革”過去了。“鼠疫”消失了嗎?加繆過時了嗎?

當然不。隻要人類生態中還存在荒謬,還滋長那些腐壞人性和道德的因子,還蔓延那些侵蝕文明和秩序的邏輯,“鼠疫”的陰影即時刻縈繞著人,威脅著正常生活,侵蝕著我們的肌體和靈魂。

“鼠疫”病菌的數量和發作率一點沒隨殘酷年代的結束而式微,它分布得更細密、隱蔽,更深入骨髓了。它已撤離生活麵貌的表層,滲透到日常程序和細胞核裏去了。很多時候,我們覺不出生活有病,覺不出周圍環境和細節有何異樣,並非肌體免疫力之增強,而是我們已染上了鼠疫中最可怕和凶猛的一種:“麻木”杆菌!(魯迅小說中的“圍觀殺人”和“人血饅頭”描述的即該症狀)是因為我們在長期的抱怨和無能為力中——已像癮君子般習慣了嗬欠連天、昏昏欲睡的狀態。人的悲劇和可憐即於此:常識被廢黜,喪失了運用正常邏輯判斷和行動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