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讀海因裏希·伯爾《伯爾文論》之一
今天掛著“最高限速60公裏”標記的那棵樹,就是我兄弟的殉難處。
——伯爾
人類在回顧20世紀遭遇的時候,最慘痛的莫過於戰爭和惡性政治了。它硬硬從我們身邊擄走了數億條鮮活的生命:為什麼當某個早晨醒來,突然發覺沒有了父母、姐妹或兄弟的體溫……
那空蕩的床鋪的寒冷,那劈啪的骨柴的焚燒,那恐怖的空位和記憶斷裂之聲——數十年後,依然那麼清晰。“就在這裏——就在這個站台上,一個年輕的國家常以她應有的莊嚴姿態為外國貴賓舉行盛大歡迎式,我也經常從這個站台用返程票回家去——而他,我的兄弟就是從這兒被運往集中營的。”(伯爾)更由於那些陸續降生的孩子,在成長中的某一天,他們會迷惑地睜大眼睛:為什麼我沒有祖父、祖母或叔伯……是啊,那些該有的家庭成員哪裏去了?
在華沙、在奧斯維辛、在柏林、在布拉格、在華盛頓、在莫斯科、在中國南京的江邊……每一個走進“某某墓地”或“某某屠殺紀念館”的人,都會被那些亡靈的陰森壓迫得挺不起胸來。他們究竟怎麼消失的?那些年輕的瞳孔是怎麼含著驚駭、眷戀和絕望被驟然放擴的?按誰的命令被執行?
誰回答了這些問題?
它必須被回答。即使要等到下世紀的語言。
其實,除了槍彈、刀刺、爆炸、毒氣室、焚燒爐、刑具、絞架……這些工具殺人的事實外,還有一種非物質的、從而更大規模和威力的情狀:語言可以殺人!有時甚至就幹脆表現為那幾個常在耳邊說三道四的詞:比如“祖國”“自由”“保衛”“人民幸福”“民族利益”……(誰有能力和膽魄懷疑這些碩大的詞呢?)有了這些天生就高尚和巍峨的盾牌,殺人放火的事就不必躲進黑夜,盡可頂著烈日來幹,亦不必惶恐和難為情了。
我們從不懷疑,語言是和文明一起的,有了它人類始祖才得以直起身,但善良者一度以為,它僅僅是幫我們表白愛情或討論真理,而決不會被用以殺人——儼然雅典人曾深信自己的法庭隻是為了維護道義,可悲的是,這個法庭所幹的最有名的事竟是處死了自己的赤子,這個人即使活到今天也是最偉大的,偉大的蘇格拉底。他冠絕天下的口才像一尾可憐的甲蟲在500張嘴(“500人陪審團”)織就的蛛網前敗下陣來。他隻是“一個”,而對方卻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舌頭和唾液,罪名被撐得像廣場那麼大:毒化青年與危害社會。
在我們這個世界,語言是個多麼具有兩麵性的東西。話一出口或剛剛落筆,便會搖身一變,給說出或寫下它的人帶來難當的重責……它負載著沉重的曆史遺產……每個詞的後麵都有一個世界。每個和語言打交道的人,無論寫一篇報道,還是一首詩,都應知道,自己是在驅動一個又一個世界,釋放一種具有雙重性的東西:一些人為之欣慰的,另一些人卻受到致命的傷害。(伯爾)
蒙田說:強勁的想象產生事實。
換個說法:強勁的語言鍛造事實。20世紀湧現過幾代騙子演說家,他們不是語言大師,但更具撒旦的魔法,在對語言進行窺視並使其“神奇地腐爛和發光”方麵,堪稱另類天才。比如希特勒與他的宣傳部長戈培爾、斯大林及其簧舌日丹諾夫……他們在蠱惑、謾罵、詆毀、教唆、表忠、指誓、構陷、編織謊言、煽動仇恨、指鹿為馬方麵顯示的才華真是令人難忘。在紀錄片《惡夢年代》中,當看到魯道夫那因咆哮、興奮和歇斯底裏而膨脹痙攣的臉時,當看到元首臂下那排山倒海、激情難捱的遊行閱兵之盛大場景(有人稱為“癲狂的人肉歡宴”)時,不知你會對語言的魔力作何想?你會不會突然對“人民”“領袖”“偉大”“緊跟”這些巍峨之語感到暈眩、惶悚?你能說它們托舉著的——僅僅是“極少數”而非廣大的德意誌民眾嗎?
伯爾認為,戰爭中最大的敵人並非盟軍而是日耳曼人自己。在《語言作為自由的堡壘》中,他談到純潔的語言一旦遭惡性政治玷汙所致的後果:“‘出言可以殺人’這句話,早已由虛擬變成了現實:語言確實可以殺人!而殺人與否,關鍵在於良心,在於人們是否把語言引導到可以殺人的地步……”在德國,它被用來預謀戰爭,煽動戰爭,並最終引爆了戰爭。
語言一旦被喪盡良心的煽動者、權術十足的人和機會主義者所利用,便可置千百萬人於死地。輿論機器可以像機槍噴射子彈一樣噴射語言,每分鍾高達四百、六百、八百之數。任何一類公民都可能因語言而遭殃。我隻需提一個詞:猶太人。到了明天,就可能是另外一些詞:無神論者,基督徒或共產黨人,持不同政見者……在我們的政治語彙中,有些詞如同施了魔法,咒語般附在我們的孩子身上。(伯爾)
在德國,實施高分貝轟炸的正是這樣一群呼嘯的詞句:生存空間——罪惡的猶太——爭取日耳曼人的全球勝利——該對法國做一次總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