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1 / 3)

——讀愛倫堡《人·歲月·生活》

記住一些詞,記住一些人和書的名字……會有助於生活。謹以此文,紀念那些“透過眼前的濃霧而看到了遠方”的人。

——題記

清晨,在閃著鳥啼的薄霧中散步,當腳底明顯地踩到了軟泥——這大地最鮮嫩的皮膚,它沾著露珠,像受驚的傷口微微發顫,你的心猛然揪緊,你會想起:下麵,埋葬著詩人。

說話、歡笑、做夢、哭泣、歌唱、相愛……大地上一切被賦予了音樂性的元素,一切紅藍閃電般的激情移動,一切高亢而優美的舒展,皆和詩的靈魂有關。

隻要一想到:我們正夢著他們的夢,主張著他們的主張,憂傷著他們的憂傷……隻要一想到:我們正踩在他們曾踩過的地方,在他們屍骨的髓氣和光焰之上,在昨天他們用不幸搭起的希望之上……

就忍不住去俯吻那泥土:你好,寂靜的兄弟。

1922年,在特羅頓諾大街我的公寓裏,來了個陌生人,他用靦腆而高傲的聲音說:我叫杜維姆。當時我還沒讀過他的詩,但內心立刻一陣激動:站在我麵前的是個詩人。大家知道,世上寫詩的人很多,詩人卻極少,同詩人的會晤使你震驚……

他愛樹木。我記得他的一首詩:他想在樹林裏認出將來替他做棺材的那棵……我瞧見樹木時,心裏便想起尤裏安·杜維姆的那棵樹。他比我小三歲,卻已去世多年。然而我認識他,這多麼好啊!

這是讀《人·歲月·生活》最先翻開的部分。待全部讀完才發現:自己之所以深深接納並愛上這部黑皮書,正源於它對“死”最溫情、最惻隱和周致的“愛撫”,那種巨大的寧靜之慟、篤厚的情誼、哀惋的凝注——就像一位修女對彌留者的陪護。這是個完全值得托付後事的人!他的真摯慷慨,他的忠誠寬厚,一點不吝惜讚美,一點不羞於對逝者的敬仰……

對於“死”,這不是一個旁觀者,他全身心地投入——仿佛水落在了水中央。

那悲涼哽咽的文字,那浩瀚凜冽的哀容,若伏爾加冰河下的漩渦,若西伯利亞曠野慘白的月光,唯俄羅斯詩人的心中才締結出如此磐重的冰淩。

伊·埃·巴別爾——我的朋友,我常像懷念自己的老師那樣想起他。

我以為,一個人對死的態度往往折射出他對生的全部看法,亦是對其人格最大的檢驗。我受不了對逝者表現出的那種輕淡和不恭,那種冷漠的從容,那種缺乏慟意的解說,還有無意間泄露的慶幸——我覺得這是卑鄙,是情感犯罪和靈魂舞弊。這樣的人太多了,連一些才華和業績堪稱大師者,在涉及對同輩人的描述時,也不免染上文人相輕、同輩互薄的惡習。這一點,苦難瀝就的俄羅斯人相反,他們像對待聖物一樣珍惜、感激命運所賜的那一點點友情磷火,將之納藏於心、捧捂於胸,在寒酷長夜和流亡驛途中層層包裹、程程遞傳……

馬爾基什於1949年1月27日被捕,死於1952年8月12日。我同所有見過他的人一樣,懷著近於迷信的柔情回憶他……我很難習慣這樣的想法:詩人已被殺害。

詩人皆是被殺害的。他們皆死於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與自己時代之間的戀愛,情書上滿是“自由、公正、理想、幸福”等鮮花般的字眼。他們愛得太純真,全然不顧後果。茨維塔耶娃說:“我愛上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然而是以分別,而不是以相會,以決裂,而不是以結合去愛的。”結果他們全輸了,天真輸給了陰險,溫情輸給了粗野,個性輸給了牢房……他們被歹徒套上絞繩,蒙上黑布,吊在了祖國蔚藍的天穹下。

時代軀體上最柔軟、最優美的薄翼,被世俗與政治的手術刀給鋸掉了。猶如最公益的蝴蝶或蜻蜓,被按上肮髒圖釘,嵌在祖國那急需裱飾的汙牆上。

而在上帝那兒,一個殺害詩人的環境是有罪的。

“每當想起葉賽寧,我總忘不了:他是個詩人。”善良的愛倫堡永遠不知道,葉賽寧並非自縊身亡,而是被政府密探活活打斷了氣。安德烈·別雷的話或許可作所有詩人的墓誌銘——

他用思想衡量時代

卻不善於度過一生

不善於緩解靈魂和外部的緊張關係,不善於克製隱瞞和安分守己,不善於賣笑奉承和插科打諢,不領唱太平亦不加入頌詩班的合唱……不合時宜,是詩人短命的症結。在一個叢林法則的年代,漫長的年輪隻屬於籠養和套鎖的寵物:蜜嘴的鸚鵡和雜耍的猴子。

降生,受難,露天地戰鬥,然後不依不撓地死去——詩人的全部。

一些人熟悉草木,一些人熟悉魚類,而我卻熟悉了各種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