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之兒童的輕盈和純淨,成年世界是陰鬱、繁重、焦慮的,每天有數不清的騷動和憂愁。正如那個脾氣暴烈、一路上對草原罵罵咧咧的夥計戴莫夫,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心裏好煩啊!這生活又苦又殘酷!”
鬱悶中的亮色
小說中的草原,籠罩著一股巨大的宗教苦難氣息和宿命感,倘若這氛圍得不到舒展和稀釋,那草原就始終是磐重、沉悶的苦海,而不會誕生美。契訶夫的功勞即在於在黑夜中點起一堆篝火,給悲苦的空氣投放一縷歌聲,一朵朵夢遊般的螢光……
這光亮源自幾個人物的出場,他們代表著惡劣命運下的另一類人,顯示著苦難的另一種活法。正是他們,給草原和小主人公帶來了驚喜——
最難忘的是那個因愛情而激動得失眠——不得不深夜起身、遊蕩著四處找過客搭話的新郎倌:“他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他的臉,不是衣服,卻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種非常善意的、爽朗的、帶有傳染性的笑,叫人很難不用笑容去回報他。”康司坦丁,一個健壯的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一個讓窮青年妒羨不已的家夥,他急於向每個路人推銷自己那中了頭彩的幸福。
“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去住3天!她走了,於是我覺得仿佛沒結婚似的……她是個那麼好、那麼體麵的姑娘,那麼愛笑,愛唱,一團烈火!她在家的時候,你的腦筋就給弄得迷迷糊糊,現在她一走,我就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蕩,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我吃完中飯就出來了……我不能呆在家裏,我受不了。”
康司坦丁笨拙地把腳從身子底下抽出,在地上躺平,腦袋枕著拳頭,然後站起來,又坐下。這時人人都透徹地明白他在戀愛,他幸福,幸福得過火……他坐立不安,不知該取何姿勢才不給那無數愉快的念頭壓倒……看見這個幸福的人,大家覺得心裏發悶,也渴望著幸福,便空想起來。
當大家都被折騰累了,他意猶未盡地起身:“再會,夥計們!謝謝你們的款待,我要再上那邊火光去一趟,我仍受不了。”一個幸福得讓自己和大夥都受不了的夜遊郎,真難以置信!這個草原的幽靈,這個螢火蟲般的使者,大家不知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偌大草原尚不足平息他體內的澎湃,像一個渾身著火的醉漢,踩著露水跳舞,踩著夜的高潮行走。誰都明白,這幸福無法分享,隻能仰望和妒羨,每被妒羨一回,那幸福就壯大一輪,就激動地膨脹和咆哮一次,而他的新娘,那被喚作“喜鵲”的女人,便成了深夜草原上最肥沃、渾圓和風情的意象,她高高掛在天際,如大眾情人,如燦爛熟透的桃子,如開滿鮮花的月亮……
苦難被升華了。泥土升為月光。
他排遣了夜的寂寞和沉重。整個故事裏,他的閃現,是最耀眼的一次,猶如慧星,猶如癡人說夢。
這個年輕人,不僅活得簡單、明亮,且身體裏自釀酒精和蜂蜜。換句話說,他活得像成年兒童。他的快樂值得現代人思考。
亮度的再次燃起須感謝神秘的公爵夫人——
忽然,十分意外的,葉果魯希卡看見離自己眼睛半寸的地方,有兩道絲絨樣的黑眉毛,一對棕色大眼睛,嬌嫩的女性臉蛋兒,微笑正從酒窩那兒放射出來,像陽光布滿全臉,還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好一個漂亮孩子!”女人說。“這是誰的孩子?瞧,多好玩的孩子啊!天啊,他睡著了!”女人熱烈地吻葉果魯希卡的臉蛋兒。他微笑著,可是想到自己是在睡覺,就閉緊眼睛……
無疑,這是草原上最柔情最優雅的人了。她身份高貴,住在寶石、禦像、絲綢、音樂編織起來的莊園裏,但又純潔、簡單、慷慨好施,世俗眼裏的她,“又年青又傻,腦袋裏滿是胡思亂想”。
美貌、溫存、善良,加上“胡思亂想”,還有比這更令人難忘的婦人嗎?她匆匆的裙裾,像一場夜風,像一陣青春蕩漾的雨,使冗長旅行中困乏褥熱的空氣為之一顫,變得清爽怡人,讀者的心也空前活躍起來,尤其在小男孩臉上印下的那個吻,更令人鼓舞和回味。
她長得多漂亮啊……不知什麼緣故,葉果魯希卡不願意想別的,他那昏昏沉沉的大腦根本拒絕想平凡的事情。他瞧著天空,想到幸福的康司坦丁和他的妻子。為什麼人要結婚?……他又想起了公爵夫人,跟那樣一個女人一塊兒生活,大概很幸福快樂吧;要不是那個想法使他非常難為情,他也許很願意跟她結婚了。
這是一次生理撫摸,也是一次精神訪問。一次隆重的異性來訪。
契訶夫最感人的故事、最神奇的對話,多是在兒童和老人或婦女間展開。似乎他們天性裏有某種彼此向往和吸引的品質:婦女給予兒童以溫情的滋養、母愛的浸潤,促進其生理和情感的發育;老人則像遼闊的秋天,使孩子的額頭走向成熟,學會遠見和思索。契訶夫仿佛有種本領:總能為自己的兒童邀請到最令人尊敬的老人和婦女,無論智慧和美德,其表現都令人難忘。
簡練、純淨、明快、散文式的結構、元素充足並注意了節約——這一切使《草原》如一部幹淨的敘事詩,苦難中閃爍著童話的美德和宗教的純潔。
草原領袖和靈魂天敵
法爾拉莫夫——
一個傳奇人物。冷漠、高傲、怪戾,憑著驚人的商業才能贏得了整個草原的敬畏。他征服了所有垂涎財富的人,就物質而言,他是當之無愧的領袖,他牢牢威懾著世俗之心,成為一個讓人夢縈魂繞的名字。大家對他的膜拜儼然對待聖人與英雄,幾乎所有人都在讚頌他,恭候他,巴結他,以為找到了他便找到了一切。小說中,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看見法爾拉莫夫了沒有?”可以說,他把人們的魂勾走了。
但他是神秘的,來無影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