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在羊毛和藍天之間(1 / 3)

——讀契訶夫《草原》

誰順這條路旅行?誰需要這麼的遼闊?

——契訶夫

俄國風景

一個奉命求學的孩子,為了母親眼中的“出息”,和一群商人結伴上路了。

躺在顛簸的羊毛堆上,眼裏隻有晃悠的藍天、草原。他是惆悵的,也是喜悅的。惆悵是因為家越來越遠,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喜悅是因為好奇,9歲,草一樣嫩,生命尚未被套上貨物和鞍子。

除了童年,他沒有行李,那些沉重的羊毛歸成人。

他關心的隻有景色,從早到晚的景色。兒童的快樂很純粹、很本能,尤其遇到了大草原,就像水在水中行走。

剛割下來的黑麥,預備著再開花的野麻、催奶草……北極的海燕飛過大道,土撥鼠在青草裏互相打招呼……不知什麼地方,田鳧發出悲涼的鳴叫……炎陽之下仿佛正在死亡的村子……一隻鷹貼近地麵飛翔,平勻地煽動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默想生活的空洞無聊……夜草叢裏升起的一種快活而年輕的唧唧聲……突然傳來一隻醒著的鳥的激動叫喚,同時又有另一隻鳥在笑,或忽然變成歇斯底裏的尖細哭泣聲——是貓頭鷹。它們究竟為誰而叫,在這平原上究竟有誰聽它們唱,那就隻有上帝才知道了,不過它們的叫聲含著深刻的悲傷和哀悼……空氣中有一股禾杆、枯草和遲開的花的香氣……白嘴鴉閑散地在青草上空盤旋,它們長得一模一樣,使得草原愈發單調了。

我印象裏,隻有俄國作家才會如此動情、如此綿密瑣碎地——用工筆描畫眼中的風景。這些泛濫的細致,這種豐裕的鋪張,換在別國作家身上,早招來讀者的怨聲了,俄國文學卻是例外,不僅合情合理,且珍貴無比。在它那兒,人和自然那種如膠似漆的血緣感、那種深入骨髓的親密、那種前世今生的默契和感應、那種宗教般的寄宿情懷——吸引你仔細地一匙匙品咂,如同一盤美好的果錦,攝取多了也不覺腹脹。大自然隻一個,但在俄國作家筆下卻從不重複(像屠格涅夫的《白淨草原》和契訶夫的《草原》),各自有著私人的風景,原因是:他們的心靈不重複。

一位風景畫家有言:大自然就是我的宗教。這話更像契訶夫們說出來的,尤其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那幾代俄國作家,都有著守林人、旅行家、流浪漢的氣質,他們描繪的不是純物理景色,而是與人之命運相匹配的心靈自然、精神地理。

廣袤而深沉的俄羅斯大地,天然有一股史詩般的憂鬱和神聖感,與這個苦難民族的氣質和品格有著極大呼應。無論天際、風雪、冰河、山體、森林、原野,還是複蘇的花草和鳥獸,都分泌著一種堅硬、嚴峻、凜冽的冷調,一種動蕩、悲涼、肅穆的宗教意緒……使你不由想到“母親”“上帝”“命運”這些詞。有了這種“物語”,其風景即始終長在靈魂的泥土上,有了民族生涯和身世的象征性。而畫麵中人,即使襤褸的纖夫、跛足的乞丐、駝背的老人,無不飽含一種剛直、虔誠、高尚的氣息,卑弱而不委瑣,貧苦卻無病態。

這種對自然的沉溺,與其說是一種審美,不如說是一種信仰。在他們的景色中,有那麼多召喚生命注意力的細節,大自然的悲愴特征和人的命運內涵結合得那麼緊密、牢固,建立在血緣和臍帶之上。在他們心目中:大地就是宗教,就是生活和命運本身;大地是須仰望的,就像仰望上帝和星辰。

一個世紀過去了,如此富饒而鮮美的大自然筆錄,在今人看來,已顯多麼奢侈和遙遠。每次重讀《草原》,我都會意識到,眼下是個大自然多麼匱乏的年代:為遇見一片浩瀚草木,人要搭乘幾千裏的路途;麵對一棵古老大樹,我們會感動得潸然淚下……19世紀的俄羅斯,那片承接過普希金、托爾斯泰腳步的土地,那片神性的遼闊風光,足以令每一個活在物理城市和水泥縫隙中的現代人——感到敬畏和驚羨,喟歎自身的平庸和粗糙。

生活又苦又殘酷

我一直覺得,好小說的敘事風格,應是近乎散文的那種:自由、流暢、鬆弛,猶如野外散步,沒有路,即遍地是路。

《草原》即如此。它本身並無複雜的結構,自始至終由“旅行”占據著,由一個9歲孩子的視覺和心理記錄控製著。它不靠事件矛盾和多個主體的衝突來建立故事,而是借巨大的美景與人的生存渺小之間的對比和落差——以呈現主題:作為生命母腹的草原如此令人陶醉,然而其孵化的人之命運,竟如此艱辛、酸楚、乖張。

小說中,你幾乎找不到人物對立,沒有,打掃得很幹淨。但人生的掙紮感、無力感、被掠奪感、控訴感……卻時時刻刻像陰雨籠罩著草原,讓人疼痛,讓人壓抑。比如忠厚笨拙的車夫簡尼斯卡,被主人允許取食時的惶恐——

他忸忸怩怩走到墊子這兒來,拿起5根又粗又黃的黃瓜(他不敢拿小一點、新鮮的黃瓜),和兩個煮硬的、顏色發黑的、開了綻的雞蛋,然後猶疑地、仿佛擔心伸出去的手會挨打似的……隨著一陣響亮的咀嚼聲,連馬也轉過頭來懷疑地瞧著他。

再比如小客棧主莫伊塞維奇:“我有6個子女,一個要上學,一個要看病,一個要人抱,等他們大了,麻煩就更多……《聖經》裏也是這樣,雅各有了小孩子的時候,盡是哭,等到孩子長大,他哭得更傷心了。”還有抱病的老車夫潘台萊:“我把自己看作一個失敗的人……你,葉果魯希卡,現在還小,可是你會長大,養活你爹,你娘……我自己也有兒女,可是他們燒死了。主顯節那天晚上,草屋著火了,我不在家,我在奧遼爾趕車……瑪麗亞跑到街上,想起小孩還睡在屋裏,就跑回去,跟孩子們一起燒死了……第2天沒找到別的,隻找著些骨頭。”

還有路邊沉睡的墳墓,寒冷的十字架,殺人越貨的傳說。

人感到了墳墓的沉靜,感到眼前有一個身世不詳的人的靈魂,那人躺在十字架底下。那個靈魂在草原上覺得太平嗎?它在月光裏悲傷嗎?靠近墳墓的一帶草原也顯得憂鬱、寂寞、淒涼,青草好像更愁苦些……沒有一個過路人不記得那孤獨的靈魂,一個勁地回頭看那座墳,直到它遠遠地落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