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鳴?這遠遠不夠。它要把墳頭、地皮、連同墓穴裏的暗道一齊叼上天,將黑體製的筋骨一齊挑上天,讓全世界都看清這個國家的腐爛和恐怖。
借助特瓦爾多夫斯基這位保姆,索爾仁尼琴在“兩塊巨石”間(1961年——1964年,即赫魯曉夫的所謂“解凍”期)贏得了一記喘息,並迅速積攢起了聲譽,為更重要作品的撰寫和問世奠定了基礎。
但鷙是清醒的,領取掌聲的同時警惕被手掌俘獲,他知道警報並未解除,危險將隨著自己愈來愈多的“崢嶸”而降臨——鷙要做的事是任何地麵上的權力者都不允許的,他要利用暫時的自由罅隙全速衝刺,直到再次被剝奪自由。
索氏的獨立還表現在他與恩人的友誼上。
在對體製的根本立場上,倆人觀點並不吻合,甚至激烈對峙。但誰也沒奢求對方作出原則性的犧牲,也不妨礙盡可能多地“共同行動”。
和眾多老布爾什維克一樣,特瓦爾多夫斯基是列寧和斯大林時代的產物,對體製有一種天然的敬畏和依附。但他是個詩人,血液裏流淌著俄羅斯人文傳統的因子,對自由、公正有著不可遏製的渴望和義務感。因此,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充滿了痛苦、糾結與閃爍不定的東西。
雖自身常陷平庸,但對不平庸的人和事卻本能地親近;雖本人不持有真理,但總能被別人的真理所感染和激動;雖自己做不出驚心動魄的非常之事,卻總在有意無意幫他人完成這樣的舉動,且不遺餘力。
他不反對體製,但在體製與受害者之間,他自覺為後者辯護,就像一位母親,見了被欺負的孩子總忍不住衝上前……他清楚自己能量的大小、性質,知道該怎樣把它用對、用準、用盡——逼近底線,但不會穿透,不會使之報廢。
比如他提醒索氏:“我不敢保證您的作品一定能出版,也不確定日期,但我將竭盡全力。”(事實上他做的比承諾還要多)。談到修改時,他抱歉地說:“有幾首詩可以發表,但有槍聲的發表不了,雖然希望有槍聲。”(索氏由衷地讚歎:“不安的人祈求風暴,不,他完全沒有腐敗!”)盡管遇到麻煩,他還是鄭重地請求作者:“您不要寫那種編輯不需要告訴我就能決定發表的東西!永遠不要寫!”
“特瓦爾多夫斯基具有先天的尊嚴感和高尚情操,甚至在他被令人沮喪地迷惑住了的時刻,這種精神也沒有失落,正是該精神幫助他決不允許其雜誌出現直接的卑鄙。”
他掌舵的是一份政府雜誌,能量有限,其本人也受到幾位政治“保鏢”的監視。《新世界》的發稿尺度和空間無論如何不能用19世紀《祖國紀事》和《現代人》的標準來衡量。但若少了特瓦爾多夫斯基,《新世界》無疑即《真理報》的文學版。
一個詩人,一個好人,一個英勇的主編,但終究不是一個戰士。
他有很多缺點,卻把最大的優點給了索爾仁尼琴——這個俄羅斯暗夜裏的囚犯。至於他自己,除了索氏的友誼和敬意,所獲的全是風險和拖累,隨著親手放飛的“小鳥”越來越大膽——日益露出“鷙”的凶相,他的《新世界》正麵臨滅頂之災。但於索氏來說,私誼不能拿信仰交換,他不會基於感恩而作出妥協——以減輕《新世界》主人的壓力。甚至,在“《新世界》應辦成一個什麼樣的雜誌”等問題上,他繼續煽風點火:“它每一期的形成都不應以‘上層’今天的情緒為轉移,不以恐懼和傳言的搖擺為轉移,不應囿於昨天批準的範圍之內,每一期都應多少超越一下這個範圍,要敢於跑著用額頭去撞牆。”
索爾仁尼琴自喻“牛犢頂橡樹”,自然希望別人也成為一頭猛牛,齊力去撞同一棵樹。但同時,他亦不無歉疚和羞愧:“我向特瓦爾多夫斯基要的東西太多了,他早已把秋千蕩到了極限。”
“昨天還準備離開《新世界》的特瓦爾多夫斯基現在不準備離開了。他還要像老母雞一樣紮煞一下翅膀,保護自己的小雞不被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