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什麼樣的主編會被曆史感激(1 / 3)

——讀索爾仁尼琴《牛犢頂橡樹》之二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忽而高尚的情操閃爍,忽而在教條主義下不得不折腰,忽而又由於感覺到真理的存在而心靈震顫,忽而又像推土機般勉強地向前掘進。”

他,蘇聯《新世界》雜誌主編,中央候補委員,詩人特瓦爾多夫斯基。索爾仁尼琴浮出水麵時攀上的第一艘船的船長。他是長官,也是一名有良知和同情心的打撈員。他最早發現了這條需要救助的魚,對,馬上!他眉頭都沒皺。能一眼認出索爾仁尼琴的巨大價值,成了他一生中最驕傲和誇耀的事。

他掌舵的是一艘絕對體製化的鐵甲船,懸掛醒目的布爾什維克黨旗,滿載政府之貴重物資,但他竟允許——簡直是盛邀——一名被政府打下水的囚徒成為這艘豪輪高貴的上賓,甚至還鳴放了禮炮,多麼不可思議!沒有這位老水手破天荒的眼光,就沒有《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之問世,就沒有索氏的一舉成名,俄羅斯亦不會這麼快就添加一位諾貝爾獎得主。

對索氏來說,能在浮出水麵的第一刻就遇到一位甘願跳下水——用臂膀托起自己的人,實屬大幸。關於倆人的第一次見麵,索氏回憶說:“謙和使他臉上特有的一種孩子似的表情馬上感染了我——這是一種坦誠甚至柔弱的孩童的表情,一種絲毫沒因長期身居高位和權欲熏染而破壞的表情”。

這不是一個報刊檢查官的表情,不是常被別人和自己的誠實嚇破膽的鼠輩的表情,不是大人騙孩子時的表情,而是孩子遇見孩子、詩人遇到詩人時的一見傾心和本能的喜悅。

正是這表情,使得特瓦爾多夫斯基在官員堆裏很容易被一眼認出,也使得他落落寡合、不合時宜。早在1958年,蘇共領導人決定將帕斯捷爾納克從作協踢出去,會議表決時,他公然為帕氏辯護,表示“堅決反對這種粗暴踐踏文學的做法”;在第22次黨代表大會上,他發言道:“早就可以更大膽、更自由地印行一些作品……而我們竟沒有做!”他埋怨《新世界》沒刊載過尖銳的東西——“而它完全可這麼幹!”

也正是這表情,削弱了索爾仁尼琴對體製內一切人和事的頑固敵意,使之萌發了利用一部分政治力量以求變局的念頭。要爆發,要石破天驚的訇響,須先尋一段導火索,一位幫手——特瓦爾多夫斯基正是這樣一位。他有膽識,甘願付出,有著不懼風險的角鬥士性情,他的《新世界》亦具可燃性。事實上,他不僅親自點燃了索氏送來的炸藥包,還興奮地跑來跑去,為“第一聲春雷”喝彩慶功。引爆前,為取得一張許可證,他竟讓赫魯曉夫有滋有味地聽其嘮叨:“隻靠接吻是生不出孩子來的!您取消對文藝作品的書刊檢查吧!如果一本書的手抄本已經流傳,那再糟糕不過了!”接著,他又去遊說其他政要,還為作者撈了個“列寧獎金”候選人的名額。

索爾仁尼琴終於脫出了水麵。恩人舉得賣力,魚兒自己躍得更漂亮——它騰起的高度和浪花超出了恩人的預想——簡直是一隻猛鷗的表演!這未令恩人惶亂,相反,他更興奮,他把這位新人徹底當成了自己的作品。他要繼續使勁,使之繼續向上,升至仰望的高度。

“當沒有裝訂的毛邊印張一頁頁放在我麵前時,我想像著勞改營生活的鱷怪,終於浮向人間將為千百萬不明真相者所見識,我坐在旅館豪華的房間裏,麵對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我們擁抱了,特瓦爾多夫斯基高興得像個孩子,移動著熊一樣的身體,連聲說:小鳥飛出去了,飛出去了……”

憨厚的老水手看走了眼,這哪是一隻“小鳥”?這絕非那種隻在自家墳頭哀鳴幾聲的雀兒。它曾是一條遍體鱗傷的“深水魚”,可如今——

它是鷙,鷙,鳥類中最凶猛的獸!很快,它即會伸出尖喙和呼嘯之翼,盡顯飛沙走石、摧枯拉朽之能。

索爾仁尼琴是鷙。“古拉格”上空複仇的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