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索爾仁尼琴《牛犢頂橡樹》之一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們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當一個沙啞的聲音向你說你被捕了,這個時候,天地就崩潰了。
——索爾仁尼琴
“不檢查一下是否一切都藏妥當了,不想好如果夜間有人敲門我該做什麼,我是不會睡覺的。”
“地下”——這是個怎樣動蕩不安、危機四伏的詞?作為嚴酷體製下的某種特指,它立刻把你引入一種詭秘而又隱含悲劇力量的“場”:驚險、幽僻、陰暗、忐忑、窸窸窣窣、躡手躡腳……“地下”,是一種死亡狀態,也是一種生存之境;是壓抑和絕望,也是自信和積極。它既是向下的,又是向上的。而且你會驚訝地想到:一切最有價值的東西總會被送往“地下”凍儲起來,其力量不在眼下,而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就像那些富饒的礦石。
革命者是地下工作者,這不奇怪。作家竟成了地下分子,這才是咄咄怪事……對於為真理而憂心如焚的作家們來說,過去和現在的生活都沒有輕鬆過(將來也不會!)。
可以說恰達耶夫創造了俄國作品被扼殺的記錄……他逝去已110年,而作品還未發表……後來作家們能夠自由地寫,自由地動搖整個的國家結構,以致使俄國文學培養出一代憎恨沙皇和憲兵的青年人,他們走上了革命之路……然而,當文學跨過了它自己造就的革命門檻時,很快就遭到了厄運……蘇聯作家很快就明白過來不是什麼作品都能通過“檢查”的。又經過大約10年,他們又了解到稿費收入可能變成鐵窗和鐵絲網,於是又把自己寫好的東西藏起來。
他必須潛入“地下”。像“深水魚”那樣在巨大的水壓下——在距冰層很遠的區域蟄伏下來。那裏一片死寂,沒有光線、漩渦,沒有充足的氧氣和海藻,亦沒有朋友。那裏聽不見海嘯、狂風與搏鬥,遠離岸上的槍聲,漁夫的投叉和探照燈亦嫌棄這兒。
絕無舒適,但相對安全。
看上去它身體僵滯,移動遲緩,仿佛呼吸都省略了——唯瀕危的化石級生物才會這樣。這是一種內在的、靠反芻記憶度日的生活。於靈魂而言,該狀態或許最適於思考,對生存來說,則是可怕的囚禁和窒息。
最大限度地收緊、斂縮,減少痕跡,不引人注目,不露任何異常——這就是“地下作家”的生存法則。所有的古老生物皆以此躲過殺戮、延續下來的。
但它冷冷地醒著——沒有比“深水魚”更清醒和深邃的了。它洞悉秋毫,體察萬象,握有海洋的全部真理和秘密。它是一間記憶的倉庫、曆史的郵罐車——打開它的鎖,你會驚駭地看到那些失蹤的屍體、血汙、刑具、唳叫、死亡檔案、照片和遺物……它是整個海洋監獄的見證。
他就是它。
他最害怕的不是對手和死亡,而是突然被剝奪記憶和表達的機會。仿佛一位母親,並不怎麼害怕犧牲,卻瘋狂地護著腹中的胎兒。他腦子裏的東西太重要了,為了它,一個男人可以像孕婦般不顧一切——所有女人加起來都不會比一位孕婦更有力量。
為了“古拉格群島”千萬條冤魂,為了幾代人的命運能真相大白,為了替俄羅斯保留一副不說謊的大腦——他必須沉潛、忍耐,須以數倍於常人的機敏學會隱蔽,躲過那些深水炸彈、漁網、探照燈和聲納儀。
保護生存就是捍衛記憶。目睹了太多被告密、背叛和扼殺的例子,他變得更有地下經驗了,為了迷惑敵人的嗅覺,他必須讓身體散發出庸俗的氣味,必須裝出不要尊嚴的邋遢樣子,而過早和輕率地顯示力量即等於出賣力量。地下生活,是痛苦和屈辱,也是秘密的歡樂與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