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莎朵拉和葉賽寧之後,平常世界似乎顯得有點黯淡無光。
——羅拉·全納爾《在五雕翼下》
茫茫雪原,蒼白的月亮
殮衣蓋住了我們這塊大地
穿孝的白樺哭遍了樹林
這兒誰死了……
誰?莫不是我們自己?
——葉賽寧
1925年12月28日淩晨,在列寧格勒一家旅館裏,俄羅斯詩人謝爾蓋·葉賽寧用一條皮帶結束了自己30的生命。噩耗傳來,舉國哀慟。高爾基稱之“最令人難過的悲劇。”
1927年9月15日黃昏,巴黎大街上,美國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被自己肩上的一條紅披巾卷入飛馳的車輪下……在鄧肯靈柩上,披覆著蘇聯政府送的紅玫瑰,挽帶上寫著:“沉痛哀悼伊莎朵拉!”
鄧肯罹難前不久,在尼斯,有記者問:“一生中,您認為哪一個時期最難忘、最幸福?”她脫口而出:“俄羅斯!我在俄羅斯的短短三年,是同它的全部苦難聯係在一起的,這足以抵得上我整個一生中餘下的全部歲月。在那裏,我獲得了存在的最大價值。”
足尖上的夢
林語堂讀完《鄧肯自傳》後,喟歎道:“她不僅是20世紀以來第一跳舞藝術家,而且是一位光明磊落人格偉大的奇女子,一位憤世疾俗抱有大誌的革命者,更是位極富情感、靈動穎悟、深好文學思想的藝術女神!”
多年後,當我手捧這本自傳時,頓然被其“震”住,它好得遠出乎意料。我敢說,在自傳領域——乃至整個世界傳記史上,該書的成就也名列前茅。它具備一流詩歌的語言、優秀小說的敘事能力、女藝術家獨有的才情、純真的大自然般的人性和赤裸的坦白勇氣……無論生命體驗還是藝術見解,她的感覺都好極了,比作家和詩人還要好。
比如,她這般回味一次遙遠的戀愛印象:
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匈牙利青年,他使我從一個純潔的仙女變成了一個狂野的、無所忌憚的酒神祭女……我的雙乳在此之前簡直看不出來,這時卻開始柔軟地膨脹,一種令人喜愛卻又令人不安的感覺震撼著我的心。臀部原來像男孩子一樣,這時卻開始有了另一種起伏。整個軀體發生一陣強烈的衝動,一種渴求,清清楚楚的迫切要求……啊,青春和春天……羅密歐!
比如,她這般大膽傾訴性愛的歡暢: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是怎樣回憶自己的情人的。我想得體合禮的大概隻說到他的頭、肩膀、手等等為止。但是我看到他的……我立刻就被他吸引過去,擁抱在一起,融化在一起了。我們兩人就像火焰遇到火焰,燃燒成一團熊熊烈火。……這不是一個青年向一位姑娘求愛。這是兩個孿生靈魂的會合。薄薄的肉體軀殼隨著陶醉沉迷而發生質的變化,塵世之戀化作白熱的熊熊火焰,纏繞交織在一起,一同登上天堂。
如此隨手拈來的段落放在優秀作家的文本裏,也堪稱一流。
伊莎朵拉·鄧肯,20世紀初風靡歐美的現代舞者。1880年生於美國西海岸的三藩市,自幼家境清貧,卻勤奮好學,傾心於音樂、舞蹈和文學,尤其對古希臘藝術神往不已。她酷愛大自然,留意從自然界的和諧律動中汲取靈感,比如鳥兒怎麼翱翔、蝴蝶如何翩舞、風兒怎樣吹拂枝條、湖麵如何蕩起漣漪……她說:“我的舞蹈是我的生來之物,是出自天然的……”“真正的舞蹈是一種恬靜的表現,它受製於內心情感的深層節奏。”她主張現代舞應向古希臘體育精神學習,著重表現生命高漲的美和力,展示人體的活性、激情、本能和天賦。她認為解放人的精神應先從解放肉體開始,應打破傳統習俗對軀體的禁錮,一個人隻有身體自由了,靈魂才可能自由……她大膽地簡化服裝,用一種透明紗衣取代舊的束腰短裙,她說:“裸體的人身是如何美麗潔雅,如果每個人都有潔雅的心地。相反,過度的掩飾倒是一種醜行……”她反對那種扭怩作態的商業表演,提倡藝術要將個人真實的靈魂淋漓地張揚、抖落出來。
鄧肯是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無論生活和事業,她都隻聽從內心的召喚。在美國,有媒體攻擊她的“赤足”“裸腿”行為,認為有傷風化,甚至把一套黑禮服寄給她……在巴黎,許多大劇院老板高價邀其演出,條件是須用他們選定的服裝,都被鄧肯拒絕。她預言:“不久你們會看見所有的送花仙子都會與我的服裝相同!”果然,這話很快應驗了,許多花店的送花女紛紛效仿起鄧肯的衣束,且生意興隆,因為人們發現:那不是醜,而是天然的美、自由的美!
林語堂讚道:“最近五十年歐洲藝術舞之產生,實由鄧肯一人的魅力提攜而來。”
鄧肯是用靈魂跳舞的人,而她的生活、她的愛情,也如舞蹈般絢爛而憂傷。鄧肯完成的是一次將音樂、詩歌、身體、社會理想和藝術哲學交融一起的創舉。其美學主張,成了現代舞蹈的支柱原則。
在《自傳》題記中,她寫道:“我追求的全部就是要使生命變成舞蹈,使重濁的變為清盈,讓靈魂化作飛鳥,衝上雲霄……”
一位不能沒有孩子的母親
這樣一位天才女子,其愛情和婚姻卻屢遭不幸。
鄧肯第一任丈夫是英國導演戈爾頓·克萊格,生有一女。離異後,鄧肯遇到了一個崇拜者,實業家鮑裏斯,兩人結婚並添了一男孩,取名巴特裏克。丈夫雖體貼入微,可藝術家和商人畢竟有著難逾的心靈隔膜,鄧肯向來鄙視錢財,認為它腐蝕了生命情感和靈魂,使人性貪婪、異化。某天,她和一位貴夫人大談“裝飾無意義”,當夫人表示完全讚同自己時,她天真地上前,取下對方脖子上的項鏈,走到岸邊,朝大海使勁拋去……
杜拉斯說過:“不當母親的女人會失去半個世界。”此話於鄧肯再合適不過。其一生有三個支點:對男人的愛;對藝術的愛;對孩子的愛(包括其教育思想和實踐)。她是一位極富溫情和母愛精神的女子,在兒女身上,她寄托了對未來一代的夢想,她用愛去啟蒙他們,以藝術和大自然去營養他們,她用許多文字來記述生產的痛苦和育兒的歡悅,“哪個母親曾告訴世人,當嬰兒咬她的乳頭、奶液流出來時,是怎樣的感覺?”(林語堂讚歎:“這感覺太好了,該流傳於世!”)。誰又料到,這對酷似母親的小天使,竟被死神從其懷裏擄走,一天,孩子乘坐的車衝向了沒有欄杆的塞納河……
我握住他們冰涼的小手,他們卻再也不能回握我的手,這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哭聲。就是這哭聲,在孩子們出生的時候,我也聽到過。
這哭聲是偉大而令人暈痛的,然而,這哭聲還要繼續。
慘禍之後,鄧肯暫別了舞台。這傷害太大了,她不能沒有孩子,她準備再做一回母親,她給未來的孩子取名“巴特裏克”——以紀念死去的小巴特裏克。仿佛命運要考驗她的極限似的,悲劇又降臨了:
我躺在床上,要護士把孩子抱來,放在我身邊。他的小腦袋枕在我手臂上,他長得可真像巴特裏克。我俯在他身上,禁不住喊了聲“巴特裏克”,他睜開淡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吸了口氣,就一聲不吭地死了……我想,我對不起這個孩子,因為我分泌出那麼多的痛苦來孕育了他,是我的苦汁害了他。
小巴特裏克睡在家中的小花園裏。夜深時,鄧肯常獨自一人去看他,天亮才回房。孩子們一個個離去後,她也離開了自己的丈夫。
這位沒有了孩子的母親,將深情投向了更廣大的兒童。“隻有把舞蹈包括在內的教育才是合理的教育。”接下來,她的夢想是“建一所有一千個兒童的舞蹈學校和一座大劇院。”
她要成為千千萬萬個兒童的母親。
一位教育家說過:“假如一個兒童在年幼時懂得了什麼是美,他就會用一生來追尋美。”這正是鄧肯的教育理念。
“再見了,舊世界!”
在女性藝術家名冊裏,少有人像鄧肯這樣將情感、藝術觀、社會理想及生命行為——徹底地一體化。
鄧肯心目中,藝術是最神聖的宗教,大自然匹配最健康的美和美的尺度,它的呼吸與律動即音樂和舞蹈;大自然藝術是滋養人性、淨化社會欲望的良方;而身體之舞的最高意境,正是大自然境界。“舞蹈不僅是一門運用人體動作表現靈魂的藝術,而且是一種完美的人生觀的基礎。”舞蹈的意義在於喚醒靈魂的自由,她認為傳統教育積弊太深,“教孩子把自己正在成長的身體置於理智的嚴格控製之下,就是扼殺他們的熱情和靈感,這無異於一種犯罪。”為此,鄧肯提出了一係列藝術教育的設想。
假如肢體一旦變得輕盈、靈活、勻稱、優美,那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他的意識和生活。假如你要教一個人如何充分運用自己的肢體,你必須先教他練習表現高尚的感情,要極力使他的眼睛、頭、手、身軀和雙腳的動作都能表現出靜謐的心境、深沉的思想、純真的愛情、忠實的友誼,和斷然拒絕某種卑鄙、自私、仇恨等醜陋行為等等……那麼,這將影響他的心靈,使其成為高尚、愛美、有教養的人,進而帶動更多人加入這一行列,一起將周圍的醜陋現象摧毀。
她渴望有一所真正的藝術學校,把兒童集合起來,“訓練他們的頭腦和四肢,使其體魄與精神和諧發展,成為一代新人。”可她對出生地美國和旅居的歐洲皆感失望:工業吞噬著自然,物欲腐蝕著人性,商業控製了舞台。純藝術無法在這兒紮根和繁殖,她必須離開資本土壤,到別處去播種。
四顧茫然之後,她將目光投向了當時的“新世界”——蘇聯。
在她眼裏,那是一片紅旗獵獵、人人平等、廢除了私有製和剝削的樂土。它像個呱呱落地的嬰兒,一切剛剛開始,充滿希望和生機……鄧肯的判斷是:“自世上有基督以來,布爾什維克所從事的乃拯救人類的最偉大事業。”
鄧肯對所謂“新世界”的輕信和狂熱並非偶然。她出身低微,家境貧寒,成長的遭遇使之對歐美社會的資本文化和尊卑貴賤深惡痛絕,而對“平等、共產、同酬、人民”等烏托邦字眼有著本能的膜拜。同時,她的理想主義氣質,使之除了對一切“新事物”抱有偏愛外,也往往把“藝術解放”與“社會解放”、“舞蹈革命”同“階級革命”不自覺地等值起來……幾十年後,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心急火燎地加入“法共”,加拿大醫生白求恩虔誠地朝聖蘇聯,可謂相似的一幕,出於同樣的情結。
她在給蘇聯教育委員會主席盧那察爾斯基的信中說:“我相信在你們那兒,在俄國,一定會這樣的……我去那兒是為了幹一番事業,希望能接納我。”
蘇聯政府很快作出回應:歡迎尊敬的伊莎朵拉來紅色首都!
1921年夏,42歲的舞者變賣了個人私產,懷著激動的心情,向她的聖地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