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了一支西藏東部地區康巴“弦子舞”的曲目,請她們排成兩排,我教了幾個基本動作,她們很快就學會了,隻是跳起來韻味不太對。我有些急,我穿梭在她們顯得過於熱情的舞蹈中,連聲對她們喊道:“輕柔些,扭動臀和腰,對,臀,再慢些!”村長普瓊從一旁的樹枝上折來一根柳條,跟在我後麵,搞笑地挨個敲她們的屁股,一麵開心地嗬斥道:“聽懂老師的話了吧?把大肥屁股扭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節奏歡快的踢踏舞應該更適合她們的天性。康巴婦女生活在蔥鬱的山區,因為耕地較少,男人多外出從商,女人在家管理家務,男女分工明確,所以女人的舞蹈也格外女性化,非常柔美。農村婦女通常和男人一起勞動,性格裏也更多了熱情和歡樂。所以,要農村婦女排演康巴婦女的弦子舞,是我選錯了。其實,在村裏的打麥場上,在河畔洗衣服的晴天裏,她們自然的歌舞像生長的青稞一般招展,又像天上的雲朵一般飄逸。歌舞和農耕像她們的雙翼,豐滿的日子像醇美的酸奶。每當我漫步在村莊,他們的婚姻和愛情又像黃昏,家家戶戶升起來的嫋嫋炊煙,把村莊籠罩在溫暖的柔情裏。
這天,在我去接兒子旦拉的路上,幾位曾跟我學過跳舞的婦女在前麵招手搭車。上車後,她們沒像往常一樣一路唱歌。她們坐在後排,把身子湊向前,低聲對我說:“你知道了吧?娘熱鄉政府剛組織村民開過會,要我們家家戶戶在政府資助下維修房舍,接待遊客,做生意。要把娘熱鄉建設成為西藏旅遊文化自然村。”
“是嗎?!”我從汽車鏡裏望了她倆一眼,看到她們臉色迷茫,顯得焦慮。
“也許能掙很多錢吧?”我說。
“哎,鄉領導也是這麼說的。”她們沮喪地說。一陣沉默中,我的臉有些發燙,心裏感到羞愧。如果掙錢付出的代價是告別一種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錢,對這個美麗的村莊而言就是魔鬼啊!
記得幾年前,鄉裏還曾組織她們學習種蔬菜,施化肥和農藥。這意味著比黃金更珍貴的土地再也不能五年一耕地休養生息,意味著世世代代養育藏族人的青稞將被外來的陌生的農作物代替……她們在惶恐中,陸續把自家的田地租賃給了漢地來的菜農。當塑料大棚一夜間長滿了娘熱鄉的田野,村莊裏載歌載舞的農耕情景從此不見了。
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湧來。
車窗外,2007年的早春裏,娘熱鄉昔日的山風中,飄來蔬菜大棚裏化學藥劑和建築工地的水泥、鋼鐵的氣味。鄉間的小路上,灌煤氣的甘肅口音,賣老鼠藥的河南人長長地吆呼,拖運建材的卡車的響聲和機械的挖掘、切割聲不絕於耳。在現代化的發展和建設中,恬靜的鄉村就要消失了。
我們沉默著,不能言語。我暗暗想,我可以離開,去更遠的地方尋覓寧靜的家園。但她們呢,離開古老的土地,她們何去何從?!在前麵的路口,她們要下車了。她們說那裏在修一所能容納上千人的住宅小區。很多城裏人將搬來居住。我點頭笑了:“我的一個朋友也在那裏買了房,因為她特別喜歡社區對麵的那片開闊的田野。”我說完,她倆慌張地對望了一下,抱歉地對我說:“可是我們正準備在社區對麵的田野裏修商品房。”順著她們所指,我看到剛泛青的麥田裏,果然堆起了很多石頭,一些村莊裏的農人,換上了布衣,改行當了建築民工。兩位農婦下車朝他們走去,去參加攪拌沙石的勞動。我愕然地望著她們的背影,才發現我的四周,不知什麼時候起,堅定而緩慢地崛起了高樓,在村莊的土地上已經投下了鬼魅般的陰影——我開著車,在摯愛的村莊裏,遙望著它四處的殘骸。隻有村裏的那條河還在遠處孤單地奔湧著。此刻,那湍流聲好像我心底的哀泣,像村莊破敗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