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年初夏,園子裏在開春時撒下的花種被繁茂的野花覆蓋了。那些野花是隨著春天的暖風翻過圍牆或者順著小溪水漂湧進來的。我仿佛看到它們在躍牆時提拽衣裙,聽到爛漫的春之少女似的笑聲以及潛入水底的一群群細長明亮的眼睛……夏季的雨水剛剛到來,它們就綻開了。紫色的像紫羅蘭,黃色的閃耀著太陽的光芒,白色的像低婉的詩。我驚訝地望著滿院突現的花草,被它們意外的美和非人的力量征服了。我扔下鐵鍬,再也不想費氣力去維護和種植一株家養的植物。我隻需生活在它們的王國裏,看螞蟻搬家,感受鳥兒口銜花果飛過時羽毛攜來的陣陣青草的氣息……
盛夏漫溢的芬芳,令我沉醉。我這時差不多已淡忘了父親的寶刀背後仍潛伏著的晦暗光影。
就在這時,父親回到了拉薩。父親堅持要搬來娘熱鄉住。
父親穿著輕便的乳白色軟皮休閑鞋,米色的粗布休閑褲,夾克衫裏是幹淨的白色襯衫。他微笑著,遠遠地從滿園花草中走來,低垂的樹枝好幾次觸到了他雪白的頭發。
“爸爸?”我忙迎上去。
我的身後,除了一條在夏季雨水裏潮漲的小溪外,父親還看到了四個在湍急的溪水裏光著屁股的小孩。
“嗨,旦拉,旦拉!”父親喊道,孩子們頑皮地躲閃著。
旦拉終於站出來了。他的小身體毫不誇張地被這年夏日的驕陽曬成了黑炭色。我也轉身好奇地打量著我的兒子:他的眼睛比身體更黑,還散發出黑黑的夜晚裏星星一般的光亮。水珠子伏在他有些羞澀的身體上竊笑著。另外三個孩子是旦拉的夥伴旺堆、巴桑和來自楚布寺附近的野孩子小卓瑪。
“爺爺,爺爺,我幫你提。”機靈的小卓瑪也是全裸。她挺著圓鼓鼓的小肚皮,跑上前一把搶過了爸爸手裏的塑料口袋,那裏麵透出誘人的餅幹、葡萄和糖果。
“拿過來,不要你碰!”旺堆、巴桑和旦拉立刻跳上去要奪卓瑪已到手的沉甸甸的袋子。四周拴在牆根的狗兒們開始激烈地吠叫。
“好啦,不要爭啦!”我氣惱地嚷道。
旺堆和巴桑是兄弟倆,家在娘熱鄉四村。自從我們搬來,他們就成了旦拉最好的夥伴,經常陪我們住,為我和旦拉壯膽。小卓瑪是我們去楚布寺朝佛時領回來的。她的父親據說是楚布寺最早的施主之一,先後娶了六個老婆,生了十幾個孩子。我們見到他時,他的那所楚布寺外、修建在河畔的房子已殘破得搖搖晃晃,像風中的一棵老樹。他的第六個妻子的麵容也好像被粗礪的風磨搓過了,隻剩下看不出年齡的輪廓。她背上背著一個嬰兒,腳下站著爬著的還有四個,其中一個5歲左右的女孩也背著一個嬰兒,她昂頭看著我,露出比牛奶還白的牙齒衝我笑,一雙眼睛像浸在湖水裏的黑寶石。
我喜歡上了她,這個野性十足的小卓瑪。我當即請她上車去拉薩我家玩一段時間。小卓瑪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我,像是怕我突然消失。她看也不看她父母地解下背上的嬰兒,靈巧地跳上了我們的汽車。
一路上小卓瑪快把內髒都吐出來了。一半是惡作劇,好讓車上的其他人也嘔吐。她邊吐,一雙眼睛更閃亮地在車上其他人的臉上靈動,看誰會跟著她惡心……有朋友看出破綻笑道:“娜珍呀,這小丫頭帶回去可不好管啊。”
旦拉那時還沒能識破她,每當停車,小卓瑪跳下去誇張地幹嘔時,旦拉也跟在她後頭,等她,還強忍惡心地遞紙給小卓瑪擦嘴。我從車裏看著他倆,當時心裏還想,多個女孩和旦拉玩,旦拉變溫柔啦……
“哇……”小卓瑪又使出了她的絕招:尖利地哭叫起來。好在我們都還習慣了。我抱歉地對父親笑笑。塑料袋已被孩子們扯破了,糖果撒了一地。旦拉和巴桑、旺堆叉著腰笑罵坐在地上哭叫的小卓瑪。父親走上前,他一麵撿拾地上的東西,一麵哄小卓瑪說:“不哭,這些全歸你!”小卓瑪立刻停止了哭叫,跳起來雙臂摟住了父親的脖子。她回頭望著三個欺負她的男孩,狠狠地笑了。
“巴桑、旺堆、旦拉,來,誰撿到的就歸誰!”父親又說。話音剛落,他們就趴到地上開始了又一輪爭搶。我站在他們身後,看著和孩童們在地上撿拾糖果的父親,一種荒誕的感覺,一種說不清的酸楚還有欣喜,令我的心像園子裏那些綴滿濕露的草木,沉甸甸地快折斷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