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說:“她仿佛沒有受過人間七情六欲的侵襲,如渾然未鑿的玉一般。”但夜半,胡蘭成和張愛玲說悄悄話,說的都是他對別的女人的愛欲。
還有張愛玲的母親,她在門外,展示給張愛玲另一種人生:雖被中國封建社會裹足,但仍要漂洋過海地尋覓。
我去影院看了《紅玫瑰,白玫瑰》,看了《色戒》,又看《傾城之戀》,看到張愛玲在人性深處蛇一般蜿蜒,刀子一般深入,我就又恍惚起來,不知身在何處,像迷失了家園。
我想起張承誌在《鮮花的廢墟》裏說的話:“人必須愛一座城市,否則人就如一隻烏鴉,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我想張承誌說的城市,指的就是家園。我是擁有的。在我的拉薩,每一處細微改變,都被我如數家珍。我感到即便在夢裏,走錯了一段,都是一段驚喜。在拉薩的歲月中,我們慢下來,再慢點,慢慢走路,慢慢睡覺,慢慢起床,慢慢思考;生命和光陰慢慢地,一寸一寸度過。畫唐卡的大師、建築房屋的工人、思想家、醫生,都不著急,因為生命永無停滯。而當某一天,我和母親越來越像,和外婆更像,此生我老了,我的餘生,將在拉薩結束,就像之初,在拉薩誕生。這是每個摯愛拉薩的人,至始至終的心願。
張愛玲卻選擇了出發。1955年11月她隻身去往美國,從此,她像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升起的一顆璀璨星辰。
她的曆程上這樣記錄:1956年,張愛玲獲得新罕布夏州愛德華·麥克道威爾基金會的資助,在基金會莊園專事寫作;1958年獲加州杭廷頓哈特福基金會資助,在加州專事寫作;1960年,愛玲成為美國公民;1967年,獲任紐約雷德克裏芙女子學院駐校作家;1966年獲任俄亥俄州牛津的邁阿密大學駐校作家,此間還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支持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同時,位於麻省康橋的雷德克裏芙大學中朋丁學院也向她發出邀請;1969年,張愛玲獲任加州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學者,繼續紅樓夢研究。美國著名的學院、文化和研究機構都向張愛玲開啟大門;中國台灣、中國香港、美國的影視出版界也先後出版張愛玲的諸多作品。
張愛玲是幸運的。她的出走成就了她的文學,躲過了國內的劫難。但最後,在長達33年中,她像是用33年建築著自己的沙漠,時光如風拂過,不留蹤影,隻留給世人一個關於張愛玲餘生的不解之謎。
一天,又讀她的文字時,我突然看到這樣一段告白:“我願意保留張愛玲這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我不由歎息。張愛玲在最後的人生中離群索居,沒有柴米油鹽,更沒有水和太陽,隻有一扇緊閉的門。
人間,就這麼可怕嗎?
我去到上海,走過張愛玲筆下的那些往事,在陰霾的雨季裏,從心底裏也似乎散發出一股子腐朽的黴味。穿過十裏洋場,在黃浦江畔傳來悠長的汽笛聲,聽上去有點像西藏寺院裏吹響右旋海螺的法號聲,但四處尋覓,卻不見寺院的紅牆金頂,更沒有一位身穿絳紅色衣袍的僧尼。我想家了。我就無法想象張愛玲身在美國那麼多年,凍結自己思鄉情愫時,怎樣刻骨銘心地痛著……
離開上海,朋友約我飛去另一個海濱城市。這裏海水藍藍的,搖曳著,像一位龐大的母親,懷抱著無以計數的生命。陸地上也是一樣,母親給我們以水為生,給鹽如同生命的滋味。我的心境從張愛玲的故事走到浩渺大海的麵前,不由開闊。可這天,不經意中,我竟看到了人間地獄。
地獄也不過如此啊!
一條又一條狗被販來餐館。竟有兩條藏地的藏獒,耷拉著巨大的頭顱,已經死了,說是先下了毒;還有街上抓來的流浪狗,骨瘦如柴也難幸免。寵物狗嚇得渾身發抖站不起來了,而鐵籠外麵,太陽正午,那些人就當著鐵籠裏麵的狗,拉出它們的同類,在它們麵前殘害。
院子裏血流一片,血泊裏白花花被剝了皮的狗扔了一地,還有幾條沒來得及被人剝皮的狗,剛被殺死,長著黃色、黑色、雜色皮毛的身體染滿了鮮血還在顫動。朋友說,這樣賣狗肉的餐館很多,快要入冬了,流行吃狗肉——她說這些時,鐵籠裏傳來淒厲的哭聲,望著那一雙雙絕望、哀傷的眼睛,我恨不能馬上逃離這個海濱城市。在我就要乘機而去時,回望大海,我突然驚恐地看到,無數捕殺的漁民正要起航,他們在大海母親的懷抱,將殘殺母親的孩子水裏的生物,就如同手足相殘——悲憤的母親在咆哮……
四
人性的惡,已被張愛玲寫盡,殺戮卻還在繼續。回到拉薩,在海濱看到的血腥場景時時浮現眼前,這天,當嫋嫋的光從雨後的草地上升起,我把張愛玲的書放回到書架,我不再讀了。除了文學,我想,我該去佛前祈禱,為那些被殘害的生靈祈禱,也為張愛玲來生能到西藏祈禱。在這片早已放下屠刀,全民皈依佛法的高地上,我祈禱張愛玲筆下陽光燦爛,祈禱她的笑容永綻光芒,祈禱人類心靈終能從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