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到幾個朋友,和她們在公園裏喝過甜茶,說說笑笑地又去小攤上吃辣辣的涼粉,心裏已舒暢許多,就惦記著講張愛玲的碟沒看完,先出來了。
也許腦子裏想張愛玲太多,我認錯了車,竟對著和我的車很像的一輛小黑車按遙控,但車鎖不開。
“怎麼回事?”我自言自語道。
“車門打不開了?我來幫你打開吧!”說著,一個男子走過來,用他手裏的鑰匙對著車瀟灑地一按,車門開鎖的聲音立刻響了。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我認錯車了!”我傻傻地說。
“很好呀,最好也錯認我吧——”那男子瞪大眼睛對我說道,笑容很是誇張。我笑了,一路上邊想邊笑自己傻,笑那個男子聳肩開鎖假模假樣。笑到家門口時,突然就笑不出來了,張愛玲的故事在樓上放著,那麼哀傷,要是她當初來了西藏,今天這樣的笑,天天都會發生的。
我一麵上樓,一麵就回想起那些開心的笑。就在昨天,我和女友去購物,一輛小貨車轉過來,我們嚇得驚叫亂跳,正要衝司機發火,那個司機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好不開心,專門把他那張曬得黑黑的胖臉伸到駕駛窗外朝我們得意地晃腦袋大笑,我和女友氣得竟也笑了……還有上次,女友央金搬了新家,要我過去。我和卓瑪找不到路,就把車停在兩個小夥子旁問:“德吉花園怎麼走呀?”
“等等。”矮一點的小夥子指指旁邊正在接手機電話的同伴對我們笑道。
我們等了一下,忍不住又問:“是朝東還是朝西?”
小夥子有點兒急了,撓著頭說:“等我問問。”說完,他轉臉對接電話的同伴發火了:“別人在問路呀,你怎麼還不說!”他真的生氣了,一麵說一麵衝同伴跺腳。
“我這邊有人問路,你那邊等等再打來電話哈!”接電話的小夥子一麵對手機說,一麵向我們點頭致歉,“對不起哈,我來了個電話。”
“德吉小區在哪個方向?”我和卓瑪笑了。我們問路打斷他接電話,應該我們抱歉。
兩個小夥子相互望望,還是接電話的那位聰明,“打電話問問吧!”他熱情地說。
卓瑪忙點頭,我撥通央金的電話想也沒想就遞給小夥子。
“喂,有人問德吉花園怎麼走。”小夥子認真地朝電話說。我們望著他,也認真地等著。半晌,小夥子神情茫然地把電話遞給我說:“對方扣了。”我正納悶,手機又響了,是央金打來的:“剛才問我家路的是誰呀?你手機丟了嗎?”
我和卓瑪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不由地捧腹大笑。
最可笑的是去藏北參加賽馬會那次,我和白珍擠過草壩上的人群去公共洗手間,一轉眼她不見了,洗手間門口圍了好多人,原來兩個頭上係紅纓子的康巴大哥在男洗手間門口攔著不讓人進,說:“現在不能進去,有個女孩還沒出來。”
怎麼回事?難道?我踮起腳往裏看,天啊,是我的小女友白珍。
“白珍,你在裏麵幹什麼?”我對她喊道。她回頭望見了我:“喔,我剛才上洗手間,那個康巴大哥走錯進來,我把他罵出去了。”她在裏麵對著鏡子還在慢悠悠地係褲子。
“你看看門上玻璃寫的什麼!”我急了。
白珍從洗手間裏麵看字是反的,她歪起頭,她看懂了,“哇!”她笑著跑出來,對那兩個挨過她罵還替她把門的康巴大哥連說對不起,康巴大哥害羞了,兩人相互戲謔著推搡著跑進男洗手間,看熱鬧的人都笑起來。
哎,在拉薩每天都會遇到開心的事,比如你要倒車,馬上會有人在車後幫你指揮;老人在醫院排隊,人們馬上先讓老人;走到街上東西太沉拿不動了,就有熱心人跑來幫你提。人們目光幽默,心懷善意,所以,生活在拉薩,心是那麼輕鬆,有一種安全感和幸福感。
三
這晚,我接著看張愛玲。
片子裏播一段畫外音,是張愛玲寫的:“我們的社會裏,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著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腦,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我聽著,不大明白。張愛玲深諳中國世故,身在美國,筆下陳釀的仍是故鄉。但在藏地,人們連姓氏都要放棄:既然每個生靈輪回中都可能做過自己的父母,就都曾是自己的祖宗,就沒必要非得姓什麼以為血脈相承了;也不記生日:如果沒有真正的死亡,出生不過是生命的無數次重複;也不刻意於年齡和分別男女:這一世你大我小,你老我少,你男我女,下一世也許正好相反,年齡和性別在生命之流中,像一個大騙子;情愛和姻緣被看做沒有始終,心被認為是最迷亂無定的,自尊心有時也像一個自我騙術……出家的尼姑為情愛可以光明正大地還俗,塵世女子上了年紀,就攜情愛敞開心靈的門……沒什麼不可以,除了殺生、偷盜、奸淫……
但張愛玲的家父,他對張愛玲的摧殘,令張愛玲慣於把自己反鎖在門裏。
我看到,那門,被胡蘭成撬開。